第8章 .5.中場休息
7.5.中場休息
蘇枋回到觀衆席坐下的時候,榆井開玩笑似的抱怨:“蘇枋同學好慢喔,演奏會都要開始啦。”“哎,稍微跟老師多說了幾句話,沒留意時間,抱歉哦。”蘇枋笑笑,越過榆井,在他和櫻之間的空座坐下來。榆井的視線順道就被黏走了片刻——短短兩秒,他察覺出不對。
“咦,蘇枋同學,你的耳墜呢?”
這句話引得櫻的注意力也跟着轉過來了。
“嗯?”蘇枋下意識摸了摸空蕩蕩的耳垂,低喃道,“有這麽明顯嗎?我借給老師了。”
“欸?!”榆井發出驚呼。櫻狠狠瞪他:“笨蛋!聲音太大了!”“你們二位都是,小點聲啊。”蘇枋挂着笑沖前後左右向他們投來異樣目光的其他觀衆雙手合十,一一欠身示意道歉。
面對正襟危坐的少年這樣好看周到的笑臉,其他觀衆紛紛收回了責怪的眼神,不做計較。
蘇枋貼着榆井耳邊,聲音低得幾乎只剩氣聲:“榆君,你為什麽那麽吃驚?”榆井也掩着嘴偷偷說小話:“因為蘇枋同學的耳墜就和眼罩一樣從來沒摘過嘛,沒想到你會借出去什麽的……就是那種少了點什麽所以不對勁的感覺太刺眼了。”
“這樣啊。”蘇枋模棱兩可地笑笑。
劇場內的燈光在這時熄滅了,落在榆井的眼中,蘇枋就只餘下一個蒙着昏黃光暈的側臉,可供探究的細節全都被一只無形的手不着痕跡地抹去了。
舞臺帷幕拉開,小提琴女神格林卡娃夫人和樂團指揮向觀衆致意。
音樂廳內當即一片嘩然,觀衆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榆井震驚地看着臺上,穿着中國風華服坐在鋼琴前的觀月,忍不住捂着嘴叫起來了:“觀月老師怎麽回事,這根本不是她剛在才休息室裏穿的那條裙子啊!而且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櫻也困惑不已:“搞什麽啊,這不是弄得全場都在看她了嗎?她只是個彈鋼琴的伴奏吧?”蘇枋呵呵一笑:“哎,果然和預想的一樣,被矚目了呀——”
“蘇枋同學……你在幸災樂禍嗎?”榆井激動得站了起來,“而且觀月老師耳朵上戴着的,那不是蘇枋同學你的耳墜嗎,原來是為了上臺才借的?!”“榆君,快坐下。”蘇枋把榆井扯了回來,用一種故作深沉的語調嘆氣,“哎,我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那樣啊……”連櫻都露出了“你們是不是有病”的表情:“哈,哪樣啊?”蘇枋笑而不語。
他原本只是打算去送賠禮道歉的東西——沒想到觀月的發冠恰好壞掉了,于是就用上了發簪;但緊接着就因為對配飾的吹毛求疵導致她為了配發簪把整套裝束都換掉了,還借走了他的耳墜。這一連串發展聽起來實在過于荒謬了,蘇枋自己都覺得好笑——但考慮到觀月在服飾搭配上展現出來的完美主義,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觀月的長相其實不适合穿中華風的服飾——黑發黑眼這樣溫婉的相貌與她半點不沾邊,可她的血統中天生鋒利、帶着深邃和凜冽感的那部分又被她掩藏得很好;她的笑容和氣質都是浸淫在東亞文化的環境裏後天金雕玉砌而成,所以不管是穿旗袍還是襦裙都尚可,打眼望過去還行,禁不起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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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枋只覺得有趣。原來觀月也有處理起來很棘手的事,她好像還在害怕,或是顧忌什麽——以至于都顧不上繼續和他冷戰了。
因而,蘇枋見到觀月坐在鋼琴前透出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無奈意味的背影時,心裏多少感到慶幸。畢竟——他有所預感,倘若沒發生這段波折,觀月可能不會再跟他有任何接觸了。
蘇枋脊背筆直,後腰虛靠,雙手穩穩地放在膝蓋上:“沒事的,觀月老師說到底只是鋼伴,足夠厲害的演奏家——怎麽會放任觀衆的吸引力被鋼伴的衣服吸引過去呢?”
彷如回應他的話一般,索菲娅·格林卡娃的琴弦抹出了第一個音,極具統治力的弦歌飛針走線一般在空間裏穿梭,登時将整座劇場大廳縫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繭。
觀衆頓時肅然。
這就是世界級的小提琴演奏家,被稱為“小提琴女神”的索菲娅·弗蘭卓芙娜·格林卡娃,只要她的琴弓擡起,她就是劇場唯一的焦點,世界的中心。
蘇枋微微笑了,他看見耳墜上的流蘇在觀月的肩頭輕輕搖晃。
中場休息時間到。
“呀——不愧是小提琴女神,真是了不起的演奏……就是坐着一動不動這麽久确實很累。”榆井一邊感慨着一邊站起來,“蘇枋同學,櫻同學,我去一下洗手間。”
“啊,我也出去透透氣。”蘇枋意欲起身。
“喂,”櫻突然開口叫住,“你過會兒再去。”
“嗯?我?”蘇枋指了指自己。櫻卻別開了視線,壓低嗓音道:“別問了,我有話跟你說。”
“欸——”蘇枋坐了回去,同榆井笑着說,“現在人太多了,我還是待會兒再去。”
“噢,好……”榆井不明所以,随着人流走出去了。
“櫻君有什麽悄悄話要和我說?”蘇枋笑着問,“櫻君已經有了必須背着榆君才能說的小秘密了嗎,哎呀,有點難為情啊。”
“才不是!”櫻龇牙,“我要說的是你的事!”“我的?”蘇枋反問。
櫻拉下了臉色:“是啊。我問你,你喜歡那家夥嗎?”
蘇枋愕然:“誰?榆君嗎?”“別裝傻!觀月啊!”
“這個嘛——“蘇枋習慣性地一手太極推出去,“誰知道呢?我也不太清楚啊。”
沒想到櫻冷笑了一聲:“哼,你要是沒這個意思,就會直說不喜歡了。”
蘇枋才不吃這套:“哇,櫻君這麽了解我啊。”
櫻也不為所動:“蘇枋,我就先把話說在前頭:別迷上她,她和我們不一樣。”
蘇枋誇張地嘆了口氣:“說的是啊,老師她啊,在名門高校工作,名下産業也不少,做什麽事都游刃有餘,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和我們這樣的不良确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呢。”
“我說的根本不是這個。”櫻的語氣變得暴躁起來,“你感覺不到嗎,是氣氛啊,是氣氛!”
“氣氛?”蘇枋有些意外。
“氣氛!還有直覺!”櫻無比确信地說道,“她肯定不是那種沒什麽朋友的人吧,身邊大概有很多人圍着她打轉,就是很受歡迎,不缺朋友的類型。”“嗯,沒錯哦,老師交際圈很廣的樣子,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在社會上有很多朋友。”
——“可她啊,真的需要朋友嗎?”
櫻的反問一針見血。
蘇枋失語了。他本以為櫻要說“她真的把別人當朋友嗎”,那麽他便可以順理成章地反駁,觀月确實是真心實意對待朋友的——這一點,蘇枋從她對他師父的維護和尊敬中就能感受得到。
可櫻說的是,“她真的需要朋友嗎”。
櫻以他對人際關系和感情中某一部分特有的敏銳直覺給出結論:“你這個觀月老師,表面上對誰都笑嘻嘻的,是不是和你很像?但她跟你絕對不一樣。她就算對每個人都好,骨子裏也是頭獨狼,根本不肯跟任何人為伍——她其實壓根不想和別人建立那種緊密的聯系吧。”
櫻說到這裏,話裏透出一絲迷惘和不自覺的同情。
“觀月好像,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
“而且,她在全力守衛自己的孤獨,絕不允許其他人進犯。”
三次返場謝幕後,索菲娅·格林卡娃夫人的演奏會終于落下帷幕。
蘇枋坐在原地等待觀衆退場。櫻找了個借口拖着榆井先走了,蘇枋還逗他說櫻君真體貼,被櫻罵了,搞得榆井徹底摸不着頭腦。
盡管沒有任何依據,蘇枋卻覺得櫻在中場休息時對他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他相信櫻對親密關系的直覺,更相信櫻的為人,櫻對他說這番話,絕對是出于善意和關切,才出言提醒。
如此說來,觀月的确是個孤獨的人,最明顯也是被她掩蓋得最好的一點,就是她從不真正與人交心。她不像那些行事孤僻、拒人于千裏之外的人那樣,從來不談論自己的事;相反,有人問起她的事,她都侃侃而談——可是說起職業,便提學校,自然而然地就會聊她和百花王學園那些學生的日常相處;若說愛好,就是樂團,分享她在劇場參加演出的種種故事;要是提起見聞,她夜裏在後街酒吧裏耳聞目睹的奇聞轶事更是攢了不知道幾大籮筐,足夠與人講上三天三夜了……
觀月在社會面上有多個身份,這些身份巧妙地互相嵌合,且每一個都與相對固定又互相分離的人群相連接——這就使得她不缺談資,她永遠能挑出別人感興趣的話題。觀月總有合适的由頭和話口,将那些指向她本身的提問和窺探,不着痕跡地遷移到自身周圍的領域裏去;而與自己切身相關的部分,她一概閉口不提。
在回避談論自己的私事這方面,蘇枋也頗有心得,但他仔細回想了一遍才發現:觀月和自己在一起時,講得最多的,便也是他的師父;除此之外,是櫻和榆井。
她大抵不屑于撒太拙劣的謊騙人,但也向來只咀嚼無關痛癢的部分。
蘇枋恍然意識到,觀月就算和他談起師父,也只圍繞一些細枝末節、可有可無的瑣事展開。她總是強調自己對他師父的尊敬,可從沒有可供支撐的真實性,蘇枋完全不清楚觀月對師父的敬意是從何而生,畢竟一旦涉及最關鍵的部分——對他們在中國共事的那段經歷的具體內容,觀月就百般回避。甚至在蘇枋強行打聽的時候,觀月直接表露出毫無餘地的抗拒和疏遠;在他的執意進逼下,她做出了一時的妥協,又在那之後默不作聲地和他斷了聯系。
蘇枋意識到自己對K3的一再追問惹怒了觀月。而蘇枋思前想後,總覺得這裏面恐怕不存在絕對的利益相關——他更像是無意間觸犯了觀月的某種原則,他不明白那是什麽。
而櫻的提醒更讓蘇枋發覺,觀月身上存在某種被訓練出來的卓然素養。
她身上有很多秘密,而她每時每刻都在竭盡全力地保護這些秘密——正如她寸步不離地守着她的界線,她的孤獨神聖不可侵犯。
待到觀衆全散了,蘇枋慢悠悠起身,一回生二回熟,擡腳直奔後臺。
來到觀月的休息室門前,他輕敲兩下,裏面無人應聲,他又敲兩下,仍然沒有動靜。
蘇枋試着擰了一下門把手,發現并沒有上鎖。
“老師?打擾了——我進去了哦。”
蘇枋剛進門,頗具沖擊力的一幕就毫無征兆地撞入眼簾——
剛剛舞臺上,那個身着禮服、金發碧眼的小提琴女神索菲娅·格林卡娃,正将觀月壓在梳妝臺前。她右手掐着觀月的後頸,左手提着一根長綢帶,死死勒住觀月的脖子往後扯,逼得她頭顱後仰,咽喉暴露。
“咔——”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傳來。
蘇枋聽到自己腦子裏有根弦驟然間崩斷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