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往前吧失去吧不要停留

16.往前吧失去吧不要停留

葉戈爾的電話挂斷了。沉重的雨水壓下我舉着手機的手。

我呆立在原地,只覺得剛才的嘶吼耗盡了氣力,一時頭暈目眩。

蘇枋穿過遼闊而龐大的雨幕向我奔來,如同狂風驟雨裏倒行的孤舟。他身上是我們初次見面時穿的風鈴高中制服,大約是放了學就直接趕到我這裏——也有可能是翹課,現在幾點了?

蘇枋原本撐了傘,不知道是風太大還是雨太重,亦或是他跑得太急,沒走多遠就被風掀翻了。

蘇枋索性松手,冒着大雨跑來。

“老師!”

蘇枋握住了我的手,我才發覺我在止不住地顫抖。蘇枋身上也裹着一層薄膜般的冷意,但他仍散發着比泥濘的雨水要清澈的氣息,至少不會給我的呼吸造成負擔。

“老師,你沒事吧——你抖得好厲害……”

蘇枋睜大眼睛看着我,雨水洗過他柔順的短發,發绺都貼伏在額頭上,卻讓他眼裏的神光更加明亮璀璨。

沒有人面對被雨淋透的蘇枋的眼睛能守住自己的心不致淪陷。

但我不。

這會讓我為了告別所做的一切努力,承受的一切痛苦都變得毫無意義。

我絕不。

“……別碰我。”我從喉嚨裏擠出幾個音,音色嘶啞得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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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碰我!”我一把甩開蘇枋的手。我冷漠地睨着他,而他并未像之前那樣露出受傷的痕跡——在我們不曾見面的時日裏,蘇枋又成長了,他更冷靜,也更堅定。

“別擅自套近乎——我認識你嗎?哦,我認識你,蘇枋,那是當然;可你知道我是誰嗎?”

蘇枋的手緩緩地背到身後,可即便他退開了少許距離,也不意味着他就此退讓了。

我從容自得地扯出一個冷笑,刻薄話信手拈來:“小朋友,別以為大人的世界是死纏爛打就可以闖進來的——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蘇枋毫不客氣地拆穿我:“如果老師真的不需要,就別在寄件聯單上用我認得出的筆跡寫真實地址。”

我言之鑿鑿:“宅急便送達的時間比預計得短了一些——不然我今天就要從這裏轉移了,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我。”

“這一點點時間誤差,以老師的水準怎麽可能會不計算在內呢?”這是蘇枋第二次讓我見識到他的牙尖嘴利和條分縷析,“真不想被我找到的話,用假地址不就行了?老師都準備人間蒸發了,怎麽會在細節上這麽優柔寡斷——老師不就是潛意識裏希望我來見你嗎?”

一連問這麽多問題真是煩死了,我在那一刻打心底裏想提起拳頭揍他。

“老師,我們再多說兩句話好不好?”蘇枋上前了半步,“老師不是說和我聊天很開心,想要多一點時間和我相處嗎?”

這半步的步幅對少年人來說太過于謹小慎微,而我還是被那裏面暗含的試探刺激得受不了。

“別過來!”我後退了一大步,險些撞上路燈燈柱,被蘇枋伸手拉了一把。他托了托我的胳膊,扶我站穩後,又好整以暇地把手收回了身後。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姿态:“蘇枋,我問你,長大成人必不可少的素質是什麽?”

蘇枋不帶半點猶豫地回答我:“強大的實力、同理心、寬宥的美德和堅韌的心性。”

非常熟悉的答案,因為我在K3列車上也聽過這個教誨,并深以為然。

我十分尖刻地問他:“這些蘇枋身上都有,那蘇枋為什麽仍是個沒長大的少年?”

蘇枋一時語塞——我知道我又刺痛了他。

“因為你還沒有失去過最重視的東西,你的信仰沒有崩潰過,你的執念沒有被剝奪過——蘇枋,你的人生還未有過那種被燒成盛大的灰燼,然後從滿地廢墟中重建一座城邦的經歷和痛楚。

“可長大成人就是如此。

“一直往前走,失去你所愛,永遠不要停留;不可以回頭,更不能為那些讓你回頭的話語所誘惑。”

我握住蘇枋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我就是這麽長起來的啊——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年幼過!

“蘇枋,痛楚才是讓人長大的養料,失去才是生命生長的刻痕!

“我們的時間就算再令人眷戀,那也已經結束了。觀月歌憐——你口口聲聲叫着老師的那個人已經不複存在了,你要看清楚這一點!我在你的人生中出現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你學會和那些必然與你分離的人告別,就算你愛他們,他們也愛你,你們也終有一日會離開彼此,這才是生命的常态,是孤獨啊!我已經那麽用心地教你了,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

我知道我說了很多傷人的話,可卻有種自己在不顧一切傾訴思念的錯覺,在把那些積攢在身體裏、日漸發酵以至于膨脹得要将我壓迫至死的思念傾吐得一幹二淨之後,軀殼裏就只餘下一聲空蕩蕩的、哀鳴般的嘆息。

“蘇枋,別這麽感情用事,你這樣要如何才能成為大人?”

雨不停地下,我感覺自己在慢慢滑向失溫的邊緣,渾身都冷。

蘇枋絲毫沒有為我的話所動搖:“老師,可能在我重視的人身上,我确實比較感情用事,可我不覺得這樣不行。”

他笑了笑,邁開了腳步——坦然地、無所畏懼地走近我。

“若我不付出感情,是沒法觸碰到他人的心的——而我付出的感情和努力,最終都會反哺我,這是老師你告訴我的,不是嗎?”蘇枋捏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重,觸感也很輕,若即若離,卻不容抗拒,“老師,你沒有消失,你就在這裏,我能感覺得到。”

“我不是你的老師。”我翻臉不認賬,毫不留情地撥開了他的手,“而且,不管你付出多少感情,那都是你自己的事,這世上本來就不是所有事都有道理、所有呼喚都得到回應、所有努力都會有結果的。我不和叫不出我真名的人交心——這輩子都不可能,別做夢了。”

蘇枋垂下目光:“那老師的意思是,只要叫出真名就可以嗎?”

聽到他這麽問,我悚然一震,感到一股無比熟悉的、事态失控的恐懼再度如這晝日暴雨般勢不可當地降臨到我的頭上。

蘇枋笑了,他開口,一連串悅耳的音節卷在舌尖,乘着他清亮的音色叮叮咚咚奔湧而出,我要攔都來不及——

“卡蓮提亞·謝爾蓋耶芙娜·奧爾登伯格斯卡娅。”

一道驚雷劈斷了我的某根神經。

蘇枋甚至說的是俄語。

我在碾過神經末梢的劇烈震顫下恍惚了一瞬間,緊接着後撤半步,直接拔出MP443解鎖上膛指向了蘇枋。

說來可笑,我這一生絕大部分的孤獨,都來自不得不頂着亂七八糟的名字過戴着假面的生活的無可奈何。我一度覺得卡蓮提亞這個人興許也早就因為太久不被人呼喚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人世間——可當有人真的在我面前完整地叫出這個名字,我的第一反應卻是把槍口頂在他的臉上。

“你……你從哪裏知道的?!”

蘇枋在我的槍口下巋然不動,只是收斂了笑容,鎮定得超乎想象。

我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最後存餘不多的理智在勉力維持着,讓自己頭腦清醒而不至于徹底失去冷靜:“我的身份是定了密的,沒有一定權限的人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你說出這個名字,就意味着我的國家秘密被洩露了——蘇枋,按規定我必須把你押到反間諜局接受審訊。”

“師父告訴我的。”蘇枋輕巧地說。

“不可能!我說過,那時候我叫‘安娜’!”

“我沒撒謊,就是師父告訴我的——老師,既然你的身份這麽特殊,你就沒想過,和老師共事的我師父,身份同樣特殊嗎?”對比我的失态,蘇枋的回答顯得尤為冷靜,也十分客觀,“老師的背後是一個國家,而師父背後,難道不同樣是另一個國家嗎?”

我怔住了。

是啊——安娜,這種一聽就是騙人的名字,老先生——不,中國公安怎麽會相信呢?

他們怎麽可能輕易和一個不知底細的少女合作開展行動,去解決中俄列車大劫案呢,僅僅就因為對方是俄聯邦安全局私下推薦的人選?老先生和他背後的機構必然是做了充分的事前調查,把我的情況摸了個徹底後才同意一起執行任務的。

不要說真名了,我的人事關系、任務履歷、政治立場、思想态度,想必每一樣都是調查得清清楚楚,經過層層審議之後,他們才将我接到北京;否則,老先生憑什麽信任我,憑什麽對我好?老先生個人的好心也絕不會被允許淩駕于國家安危之上。

老先生只是善意地保持沉默,不願因為這些小事影響雙方的合作關系,讓我沒面子,才一直沒有戳穿我這過分随意的謊言,自始至終笑眯眯地稱呼我為“安娜小同志”。

我放下了槍,無力地捂住被雨淋得泛起疼痛的眼睛,發出哀嘆:“上帝啊,我真是個蠢貨……”

“怎麽樣,老師?”蘇枋托起我顫抖的指尖,“真名我說過了,我們可以說說話了嗎?”

雨一直下,眼睑都變得沉重,我快睜不開眼,而蘇枋的眸光依然璀璨不傷分毫。

“不行,蘇枋……”

我搖頭,連連搖頭,只覺得天旋地轉,搖搖欲墜地支撐着我的最後一口氣也瀕臨潰散了。

“真的不行。”

頭腦昏昏沉沉,漸漸沒法思考。唯有一個念頭死死地刻在我蕪雜不堪的思緒裏,那就是我一旦在這裏允許了蘇枋的靠近,接受了他的安慰,那麽我自此将徹底失去與那沉甸甸地壓在我身上的不公的命運浴血奮戰的勇氣。

我曾發誓要戰鬥到底,直至用盡最後一顆子彈、流幹最後一滴鮮血,我曾以我堅不可摧的意志和精神為傲。

可如若蘇枋奪走我的孤獨,我便和在槍林彈雨中赤身裸體行走沒有任何區別。

老先生曾說過,孤獨是我的力量,孤獨是我的力量啊!

為什麽,在蘇枋面前,我卻第一次意識到孤獨一直都是一柄利劍,我蔑視它又不能沒有它,而它足以刺穿我。

“蘇枋,我只想回國,我不能留在這裏,我不能……”

我一再後退,蘇枋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汪洋般的天空倒灌着湧入眼簾。

“老師……老師!!”

永不停歇的雨聲催打着我,逼我往前走,讓我失去一切,又勸我不要停留。

我就這麽跌進了橫流的雨幕裏。

我确信今夜,西伯利亞的大雪又将再一次造訪我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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