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後遺症

17.後遺症

再睜開眼的時候頭痛欲裂。

我發現自己蓋着被子躺在床上睡到了天亮,而不是像之前随便往沙發或者地板上一橫,很容易就能醒過來。空氣裏的氣味幹淨了很多——有人打掃了房子。

我扶着額頭回想了一會兒,只記得昨天我在暴雨裏挺不住昏過去了——上帝啊,搞什麽鬼?當年B-52轟炸機載着集束彈要在營地上方定點空投的時候,我都沒暈過半秒好嗎。

蘇枋把我搬進了公寓裏。我當時強撐着尚未斷裂的最後一線意識扯着他叮囑,廚房浴室都可以用,東西需要什麽拿什麽,但書房絕對不能進,任何寫了字的紙面內容都不許看。

我明确記得,我聽見蘇枋答應了我,才倒頭睡過去的。

失策。

我渾身乏力,呼哧帶喘地爬起來,感覺喉口燒得慌,床頭放了水杯,拿過來灌了一口,水是溫的。

我打着哈欠出了房間,左轉推開浴室的門;腳步一頓,低頭沉思半秒,若無其事地原路退出;關上門,無聲地動了動嘴。

媽的,我真服了。

蘇枋略顯潮濕的嗓音隔着門板朦朦胧胧地響起來。

“啊,抱歉——吓到老師了?還是說害羞了?”

我徒勞地閉上眼睛,告訴自己要心平氣和——老先生,請救救我,安娜小同志的頭好痛。

“你洗澡為什麽不關門?”“我關了啊?是老師自己沒敲門就進來了吧——”“你沒鎖啊!我怎麽知道大清早有個男的在我家洗澡?!”

“欸——‘有個男的’啊……”蘇枋的聲音靠近了一些,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過後,浴室的門打開了,一股潮熱撲面而來,裹着我熟悉的洗發香波的氣味。

蘇枋笑盈盈地,眉眼溫潤清澈,發梢還在往下滴水:“老師好冷淡啊,這麽快就翻臉不認人了,之前不還說‘小男孩’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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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這個詞,蘇枋說的是俄語。

我無法評價,只想往他這張雨露甘霖傾國傾城的臉上狠狠來一拳。

我面無表情地乜他一眼,轉身走了:“把頭發擦幹了再出來。”

我在起居室坐下的時候,有人來敲門,是公寓的管理員。是一位年紀比我大一些的中年女性,看上去很和藹,也比絕大部分東京人要好說話。她說蘇枋昨天去請她幫忙,說家裏的姐姐淋了雨發着高燒,拜托她幫神志不清的姐姐洗澡換衣服。她把我安頓好之後就走了,今天放心不下,特意來看看我的情況。我聽完,跟她保證我已沒事了,千恩萬謝地把她送出門。

蘇枋這時候轉出來,從上到下又收拾得幹淨清爽了。他問:“是管理人嗎?”“嗯。”“昨天多虧了她哦,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拿失去意識了還死死挂在我身上不撒手的老師怎麽辦了。”

我翻了個白眼就當沒聽見。

“你在我這裏過夜了?”“嗯——昨天太晚了,電車停運了嘛,又沒人開車送我回去。”

“學校呢?”“請假了。”“櫻和榆井不會擔心嗎?”“他們知道我來找老師了哦。”

“随便吧——你懂俄語?”

終于問到重點了。

“欸——?”蘇枋的喉嚨裏抛出一聲婉轉上揚的笑。

我一轉不轉地盯着他:“別想裝傻蒙混過關。我和索菲娅他們說話的時候,你全聽懂了對不對?”

蘇枋無奈地承認:“我從沒說過我不懂啊,明明就是老師擅自那麽以為。”

媽的,你說得真有道理,我竟無法反駁——誰能想到風鈴的不良還有這種學力和語言素養啊?!

“不過也沒有到精通的地步,大體上簡單的交流沒什麽問題。不過師父說我的口音改不過來,所以我很少當着別人的面說俄語。”蘇枋的解釋在我聽來跟馬後炮沒什麽區別。

“我也不是全都能聽明白——反正那天晚上老師跟葉戈爾先生說了什麽,我一個字都沒聽懂。”蘇枋的聲音輕輕落下去,蕩起一片沉寂。

見我不接茬,他又自顧自說下去:“至于索菲娅小姐,她說起話來好繞,譬喻用得太多,我也聽不懂——所以才說她是好難溝通的一個人呢。”

我眼角一抽:“你連譬喻都聽出來了還說這個。”

我心說蘇枋的外語能力怕不是都已經達到溫佩爾小組的征召門檻了。

“……算了。”我妥協了,意欲起身,“既然你說沒聽懂,那就當沒聽懂吧——早點回去。”

蘇枋舉重若輕地一擡手拉住我:“這就要趕我走了?老師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逃避啊。”

“逃避?我逃避什麽了?”我可不吃他這套,“蘇枋,你賴在我這裏算怎麽回事?你和我是什麽關系,我非留你不可嗎?”

對話又在這個點上突兀地陷了下去,被吸入一個無底的漆黑漩渦。

蘇枋沉默了一會兒,松開我的手腕:“哎,總而言之先吃點東西吧,我來做好了。”

他輕巧地站起來,自說自話轉進開放式廚房,拉開冰箱一看,明顯愣了一下。

“哇,全都是速食便當啊。”“不想吃可以不吃。”“餃子?”“随便。”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又妥協了。

我都忍不住要質問自己,我就這麽貪戀蘇枋在身邊時的安逸嗎?

這樣不行。

蘇枋已經把套路玩明白了。他每次往前試探一步,只要遭到我的抵抗就主動退半步,然後下一次繼續若無其事地試探——我們實施滲透和策反的時候也是這樣,以退為進,用一點點讓步為更多的進逼制造空隙和周旋的餘地,如此反複,逐步瓦解目标的底線,迂回曲折地逼迫對方接受自己的條件。

這小子把我當什麽了?我開始從事情報和反間諜工作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還是得讓他回去。

“蘇枋,你……”

蘇枋擰了一下開關——火苗從竈臺上竄了起來。

我的瞳孔驟然縮緊。

“唔……!”我卡住了自己的脖子。

“老師?”蘇枋疑惑地轉過身來。

呼吸忽然變得十分困難,就像有人捏扁了我的喉管。眼前的影像出現了扭曲和多重位移。我連連後退,耳朵裏接二連三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

我看見晴朗無雲的天空下,集束彈在山丘間炸響,震蕩一圈圈擴散開去,群鳥從落日中心一躍而下,相約自戕;巨大的煙雲騰起,巍峨的群山在瞬間被夷為平地,化作燃燒的紅海。

沖天的火光,四處抛飛的彈殼,還有血流成河。

我看見自己跪在戰壕裏撕心裂肺地哭嚎,溫佩爾小組偵察班大半身首分離,死沒在了陌生的土地上。

那些無名無姓的屍體和鬼影繞着我不分晝夜地跳舞,呼喚我。

他們讓我別再回家,他們要我留下。

我不能再回去了——

我失敗了,沒有人會迎接我,沒有人會寬恕我。

“老師——老師!!”蘇枋拍着我的肩膀,大聲喊醒我,“呼吸!保持呼吸!”

我睜大了眼睛,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耳朵裏轟鳴不止。意識好不容易返回軀體——然後我發現自己蜷縮在蘇枋懷裏,驚恐無助地尖叫。

蘇枋輕輕地攬着我,滿臉擔憂:“老師你怎麽了——老師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我目光呆滞地望着遠處,一時間渾身僵直。

完了,我意識到這下徹底完了——我患上了戰争創傷應激障礙綜合征。

我曾經在歐洲戰區出生入死四年,每天枕着炮聲睡覺,睜眼就是在屍山血海裏穿行——那樣地獄般的四年我都挺過來了,我克服了一切困難;解救人質、守衛設施、突襲暗殺、補給線保全、大規模殲滅戰……我完成了所有急難險重的任務,盡我所能保住了每一個隊友的性命,我活下來了,我的隊友也活下來了,我從沒有患過精神疾病!

然而,自從奪取杜拉罕的頭顱的任務失敗那天起,我就開始變得不正常了。

我總是吃半生不熟的速食,因為我沒法靠近料理臺,一見到火光就要起幻聽;我抗拒跟便利店的店員講話,他們說話的音量讓我感到害怕;我情緒低落、厭世、阈值極低,易受刺激和驚吓,進一步引發了輕度失語,無法和人正常對話;睡眠時間變長,總是睡在沙發或者地上,是因為出現了夢游的症狀,伴随間歇性神經衰弱。

我恍然間明白,我還是被摧毀了——被上校的死,以及突如其來的流放。

我是靠着回國的信念穿過刀山火海,活着走到今天的——可是上校因叛國罪被處決,他們将我流放,無疑是将我的脊骨整根抽走了。

這下,我是個廢人了。

我再也不可能回莫斯科了——就算回去,也沒有任何用處了。一個患了戰後創傷應激障礙的情報工作者還能做得了什麽?跟戰争垃圾沒有任何區別。

我不是因為失去了觀月歌憐這個身份而迷茫無助,而是我潛意識裏知道,那個國家已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嗚……”喉嚨深處猝然發出一聲支離破碎的嗚咽。

好像從記事起到今天,我第一次被如此巨大的悲傷淹沒,以至于流下了眼淚——這甚至可能是我第一次為了自己而不是任務安排而哭泣。

“老師?!”蘇枋頓時慌了,手忙腳亂地掏手帕給我,“別哭啊老師……”

我勾着他的袖子失聲痛哭。

蘇枋大抵發現我的眼淚根本擦不幹,便也不再做無用功,他只是抱着我任我流淚,任由冰涼的淚水打濕他的短褂前襟。

末了,蘇枋無措地嘆息:“老師,你究竟吞下了多少痛楚,來澆灌你的心啊……就算你說那是成長的養料——”

他的指尖拂過我的眼尾。

“這未免也……太多太多了吧。”

我感到比悲傷更可怕的、莫大的絕望滲入四肢百骸。

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其實早就崩潰了,而蘇枋的到來緩解了我的痛苦,他讓我安心,讓我放松,讓我的頭腦尚且能保持理智和清醒。

這很危險,也事與願違——

我可能短時間內沒有辦法離開蘇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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