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雨夜人生(上)

21.雨夜人生(上)

我不知道我昏死了多久,只記得醒來時蘇枋已不在身邊。

對于葉戈爾來的那天的記憶也稍嫌模糊。我依稀想起,那天我和葉戈爾厮殺到最後,屋裏血流成河。在我快要昏過去的時候,索菲娅突然闖進來,果斷一槍擊斃了葉戈爾。

我活下來了。索菲娅給我叫了密醫,說我傷得很重。我跟索菲娅說,蘇枋在二樓卧室裏,去跟他說一聲我沒事了,但先別放他出來,讓他看見樓下這光景,以及我這破破爛爛的樣子,他會受不了的。

我不知道索菲娅是沒把我的話聽完還是怎麽樣,蘇枋還是從卧室裏出來了。他沖我發好大的火——他說了什麽我基本不記得了,也不記得他哭了沒有,沒有吧?畢竟我還活着不是嗎?

蘇枋說來說去大意就是怪我胡來,不珍惜自己,我又食言了。他倒是沒怪我使小伎倆把他關起來。

索菲娅一反常态地站在一邊,一句話都不幫我說,任憑蘇枋發火——她八成也在生氣,氣我不跟她聯系,自己一個人在家等着葉戈爾上門來拼命;她要是沒及時趕到,我和蘇枋就都完蛋了。

我無言以對。

睜眼的時候覺得脖子以下全都不歸我管,哪哪兒都動不了,較勁一番的結果仍是直挺挺地躺着。索菲娅在一旁嘲笑我,跟一具屍體也沒什麽區別了。我問她蘇枋去哪兒了,她沒好氣地說學校好像有事,先回去了。

那應該不會再回來了。我有些失望,但也放心了。索菲娅又開始跟我抱怨怎麽沒跟她講蘇枋也會說俄語,他開口的時候把她吓得魂飛魄散,差點要掏槍爆他的頭。我不理她,兀自頭一歪,又睡過去了,迷迷糊糊間聽到她又在破口大罵。

蘇枋不在,但我發現自己好像不再做噩夢了。

徹底醒轉過來之後,我和索菲娅談起上校處決的事——她的立場也很微妙,因為她是上校的遺孀。我不知道反間諜局如何看待她,會不會像我一樣受牽連。

“暫時還沒有定論,不過,他們應該會顧及我在社會上的身份,還有格林卡家族的地位——小提琴女神要是突然不明不白橫死街頭,國內輿論肯定會出大問題,總得給我時間做點準備再消失吧?”索菲娅皮笑肉不笑地開始編排,“比如先去醫院檢查一下,得個癌症、罕見病什麽的,然後和病魔奮戰,辦幾場轟轟烈烈的告別演出,找傳記作家給我出版一本全是瞎編亂造的個人傳記,名字就叫《俄羅斯古典音樂世家最後的奇跡》之類的,一年後被疾病徹底打倒——他們至少得為我準備一份感人至深的悼念詞,在廣播電臺上全國播送吧?”

我想了想:“有道理——所以還是我名氣不如格林卡娃夫人大,一個默默無聞的私生女罷了,弄死了丢進河裏,草草了事就行了。”索菲娅聽了直翻白眼:“誰讓你不好好練琴。”我竭力辯解:“我有啊,我只是沒時間滿世界飛來飛去巡演。”索菲娅戲谑道:“噢,你上一次碰琴什麽時候?這些天光顧着和小男孩打情罵俏了吧?”“閉嘴吧你。”我懶得理她。

“接下來怎麽辦?你要留在我這裏嗎?不太好吧,我可是被放逐了,反間諜局可能還是會繼續派人來肅清我。”

索菲娅面露沉重,那是一種同病相憐、物傷其類的悲哀:“無所謂了,我就和你捆在一起咯,小雜種。反正……是早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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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對,反間諜局從不手下留情,即使短期內沒有結論,索菲娅最後很大概率還是會落得和我一個下場。我勉力一笑,打趣道:“那你有沒有負責處決你的搭檔?有的話,不就得我來替你處理掉了?”她嗤笑一聲,說她的搭檔上個月剛剛因公殉職。哇,幸運兒索佳。我羨慕極了。

晚上,索菲娅提出要跟我一起睡,方便照顧我,我沒意見。因為在我為數不多的、住在聖彼得堡的家中的日子裏,穿着風琴褶睡衣的索菲娅是唯一會和我說話的人,那時我們晚上也常常睡在一起。

結果,我和索菲娅衣衫不整地橫在床上,一起埋頭研究電臺新聞的時候,蘇枋推門進來了。

我很震驚,第一反應是攏了攏衣領:“蘇枋……?你怎麽回來了?”

蘇枋很淡定:“放學了,我就過來了——我只是說學校有事回去一趟,沒說不再回來吧?”

索菲娅很憤怒,一把摟住我的脖子:“你回來幹什麽?!”

“怕有人趁我不在偷家啊。”蘇枋笑得十分矜持。

我嗅到一絲不妙的氣息,我感受到不可理喻的敵意。

最後,我費了好大力氣把索菲娅哄去客房睡了,不然我怕蘇枋在卧室裏就地打坐一個晚上。

“蘇枋,我現在晚上幾乎不做夢了——可能是因為葉戈爾的威脅解除了,我的精神壓力小了很多……所以,你不用費心過來,整晚陪着我了。”

“老師不需要我了嗎?”蘇枋垂目望着我。

我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呃……你這種說法弄得好像我幹了什麽始亂終棄的事似的……”

“難道不是嗎?”“沒有吧?!”

蘇枋聞言,捋起袖子,亮出手腕上的繃帶。我閉嘴了。

“說起來這次回去,這個傷把櫻君和榆君都吓了一跳呢——畢竟我之前就算和人動手,也從來沒挂過彩。”蘇枋笑意盎然地說,“櫻君可生氣了,差點就要沖過來問老師讨個說法了。”

“你們關系真好啊,哈哈哈。”我幹巴巴地讪笑。蘇枋挑了挑眉:“老師想見櫻君嗎?”我就差給他跪下了:“我求你別把他也卷進來!”

“那今晚我也留在老師這裏。”他順勢跟我提條件。“……随你。”我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蘇枋托住了我的指尖,他的語氣冷淡而又平和:“老師,你太不珍惜自己了——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肯聽?”

這種時候是不能跟蘇枋說,我是為了保住他才不惜要跟葉戈爾同歸于盡的——我早已下定決心要盡我所能确保蘇枋的人生路走得輕輕松松,因而絕對不能讓我的死成為壓在蘇枋身上的十字架。

我無話可說,沒什麽可為自己辯駁的。他那麽生氣也是理所當然。

我在這個時候恍然意識到,我不能輕易死掉,因為我的死可能會毀了蘇枋的。

我确實應該——也必須更珍惜自己才行。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掌:“我讓索菲娅去劇場街把那套茶器拿回來了。過兩天……等我身體好一些了,我沏茶給你喝,好不好,蘇枋?”

蘇枋蹙眉望了我片刻,大概在權衡要不要就這麽松口原諒我。

最終,他笑着嘆息:“好。”

蘇枋跟索菲娅的關系很微妙,我總覺得這兩個人私下裏偷偷達成了什麽共識:他們從不在我面前吵架,但好像經常背着我單挑。

索菲娅是一年前剛轉去信號旗的,之前主要在軍事反間諜局做文職。到了部隊以後,她主攻拆彈和爆破之類的特種作業,槍法很不錯,但近身搏擊水平實在一般,她連我都打不過,更不可能打得過蘇枋。有一天我去廚房倒水,隐約看見她被蘇枋揍得躲起來偷偷哭——我差點懷疑是我傷重不治出現了幻覺。

于是在我終于恢複得差不多了,能自由活動之後,趁着索菲娅出門采購物資,我讓蘇枋搬了茶幾進卧室,關上門擺開茶器沏茶。

“蘇枋,我知道索菲娅那個個性是天生讨打,但你……”我委婉道,“拜托你還是對她客氣一些,就當看在我的面子上,稍微讓讓我繼母。”

蘇枋端茶的手頓了一下:“什麽?繼母?”

“嗯。索菲娅是我繼母,她只是沒有改姓,因為格林卡是個響當當的古典音樂世家,她以此為傲。”

“可是……索菲娅小姐看起來跟老師差不多年紀呢。”“政治聯姻罷了,方便工作——索菲娅真正見我父親的次數不比我多幾次。”

蘇枋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默默喝了口茶。

我打量着他,忽地笑了:“蘇枋,你想知道我的事嗎?”

這是我第一次萌生了和人談談我自己的念頭。

大紅袍耐泡,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我會告訴你所有能說的,關于我自己的事——但這意味着什麽,你明白嗎?”

他看進我的眼睛:“老師會離開我。”

我點了點頭。

“不說的話,就不用離開嗎?”

“不,我還是會走。蘇枋,我說過我們總有一天要分別,就算不是今天,也會是未來的某天。”

蘇枋放下了杯子。他坐姿端正,眉目坦然而明亮。

“那就告訴我吧,我想知道老師的事。

“我想知道老師是怎麽成為這樣的人的。”

他真的要長大了。

我便從我的出生講起。我出生在日本,母親是個日本女人,但我從未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是誰。她給我留下“歌憐”這兩個字當作名字,上校根據這兩個字的發音,選了“卡蓮提亞”這個名字,并給了我父名,不過很多年後才給我姓氏。我在日本長大,由上校的副官葉戈爾,還有上校遠嫁到某個日本古老家族的妹妹撫養、訓練。

我們的日常工作就是以東京為中心進行情報活動,有時也會執行上校直接下達的特殊任務——十三歲那年,協助中國方面偵破K3國際列車大劫案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上校出于和老先生的私人交情才開展的合作,不視為官方行為(順帶一提,在列車上,我和老先生扮演的角色,是來自中國的神秘富商和他腦筋不太好使的、天真愚蠢的俄羅斯養女);也是那次任務的順利執行,讓我受到了器重。

第二年,由于國內反恐壓力日益增長,當局決定重新組建信號旗特種作戰部隊。我接受征召,被破格錄取,此後作為溫佩爾小組的情報員從事海外滲透和反恐工作——事實上多年以來,我已經和葉戈爾一起參與過許多次粉碎日本境內一些勢力針對俄羅斯和周邊國家策劃的恐怖主義預謀的行動。

高中畢業後,我随信號旗去了歐洲戰區,既要參加城市反恐行動,也要承擔争端地區最前線的戰鬥任務。四年後,我從戰區撤離——對東京這邊認識的人的口徑,就是我去很遠的北海道讀大學去了,平時很忙沒空和他們保持聯絡。

撤出歐洲戰區後,我去莫斯科述職。上校承認了我的功績,允諾我,只要我在日本完成一項重要的工作,就允許我回國。那個任務,就是奪取東京某個美資生物醫藥企業下屬的制藥公司秘密進行的人體實驗的實驗成果——我沒有告訴蘇枋矢霧制藥的名字,也沒有提起無頭妖精的頭顱。

我只說,我失敗了。

與此同時,上校在國內因叛國罪被秘密處決,而我作為他的私生女遭到了流放,于是才有了接二連三的危險和追殺。

我講完自己二十三年坎坷崎岖的歸國路,心情出乎意料地平和——換在以前,我很難想象自己有一天會跟別人說這些事。蘇枋默默地把茶遞給我,我也不管茶水有沒有味道,接過來喝下去了。

蘇枋喃喃道:“原來,老師真的是喜歡出遠門,但最後又惦記着回家的那種人啊。”“不,我根本不喜歡出遠門,都是工作呀,迫不得已。”我無可奈何地說,“我其實是想一直待在家裏不出門的家裏蹲哦。”

蘇枋注視着我:“老師不能回國,是不是很難過?”我攤了攤手:“說實話,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确實萬念俱灰——打擊太大了,腦子差點被憤怒點燃燒掉了,幸虧當時蘇枋出現了,謝謝你哦。要不是蘇枋願意來見我,我可能在那個晚上就徹底瘋了。”

“是我要謝謝老師啊,老師是押上自己的人生,默默守護和平的英雄呢。”蘇枋認真地說。“我才不是,我是手段超級肮髒的大人。”我擺出特別哀怨的表情。

蘇枋托着下巴看着我,好一會兒都不說話。

“怎麽了?在想什麽?”

蘇枋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望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溫聲說:“老師,如果老師有一天能回到故鄉,我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他回過身來沖我笑了。

那一瞬間,蘇枋的樣子和當年的老先生出現了難以名狀的重合。

——飛吧,我衷心祝願你早日回家,小鳥。

“屆時,就算不得不和老師道別,我也會由衷地為老師感到高興……應該不會那麽難過了。”他頓了一下,用輕松明快的語氣說,“當然,多少會覺得寂寞就是了。”

那一瞬間,我發現十一年前登上K3國際列車的那個我原來還活着,還沒有被殺死在我被流放的那個、被雨水催打得寸步難行的雨夜裏。

原來我人生中最初的希望還沒有覆滅,那份支撐着我一路走來的孤獨時至今日仍支撐着我。

愛沒有讓我受傷,也沒有将我摧垮。

愛只是為我存在——哪怕它助長我的孤獨。

我低下頭,不敢去看蘇枋。眼淚落下來,盛在掌心,幾乎要燙出洞來。

他在笑,我卻從中感受到如此沉重的悲傷,如同奔騰而去的伏爾塔瓦河,從我的身側流走。

“老師,你能抱抱我嗎?”

我沒有擡頭,只是張開手臂示意。

蘇枋走過來,輕輕靠進我懷裏,我擁住他,卻只覺得那種未蔔先知的悲傷恐怕會貫穿我的人生,永遠奔流在我的血液裏。

“老師這麽輕易地就答應了呢。”

“只限……只限現在。”我泣不成聲。

“那我再提一個要求,老師還能答應我嗎?”

“不能。”

我聽見他在哽咽,很輕微,很謹慎。

“你能不能愛我。”

那份輕微和謹慎足以讓我心碎。

“不能。”

我知道,我體會得到,這已經是蘇枋能做出的全部的努力了。

他盡力了。

“好孩子,我不能。”

我也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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