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雨夜人生(下)

21.雨夜人生(下)

那一天我終于厘清了我和蘇枋之間的關系。

我不是不愛蘇枋,我只是不能把這份愛給他,我相信他不會不明白。

蘇枋不僅明白,他還接受了——他進退有度,不再說任何模棱兩可的話試探我們之間的界線,只是沉穩而從容地陪在我身邊。

我知道,我和蘇枋終于對那尚未到來的漫長告別達成了共識。

我們都接受了。

冗長的雨季瀕臨尾聲,但暴雨一直下,總也見不到盡頭。

那天晚上,索菲娅大呼小叫地沖進我的房間,把我和蘇枋都吓得跳了起來。

“小雜種!小雜種!!快起來!!”

“怎麽了?!”索菲娅很少這麽慌張,弄得我也跟着緊張起來。

“是阿爾法——阿爾法三人編的精英小組!!”她尖叫起來,“全副武裝,他們靠過來了!”

“阿爾法……”蘇枋聽了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差點抓狂:“為了對付我出動阿爾法的三人組,這是什麽道理啊,只是死了一個葉戈爾,就這麽坐不住——上帝啊,他們難道沒別的事情可幹了嗎?!”

“可能是因為阿爾法最近正好在太平洋區域執行任務吧,順道過來處理個叛徒……”索菲娅也難掩崩潰地尖叫起來,“總之你快點!我們得趕緊撤離!!”

我拉起蘇枋就跑。

我們剛跑下樓梯,只聽“轟——”的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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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爆炸過後是劇烈的震顫,要不是蘇枋拽了我一把,我站都站不穩——我扶着牆扭頭一看,二樓卧室那一側牆體直接被轟出了一個大洞。

這可是做了超規格加固和抗震抗爆的房子啊?!

我目瞪口呆:“這群瘋子在想什麽?直接用反坦克武器轟擊居民區,他們想挑起戰争嗎?!”

索菲娅鑽進了武器室:“大概是反器材步槍——你有沒有看往期任務報告——阿爾法的人質營救任務中,人質存活率是多少來着?”

“我才不要成為他們的營救對象,我寧可當他們的敵人!!”

“烏鴉”MP443、AK-105、奧爾西T-5000、手雷、信號槍、震撼彈、煙霧彈、□□、嗎啡針劑……我沖進武器室快速清點裝備,套上戰術背心。我正在權衡要不要帶上庫存裏唯一一管RPG29型單兵火箭筒,用“重炮”回敬一下對面的反器材步槍,一扭頭就看到蘇枋神思恍惚地站在門外——

我才後知後覺想起來,這麽多天我從未請他參觀過這塞得滿滿當當的裝備倉庫。畢竟這不是什麽大人的領域,而是遠在那之上的東西——

這是戰争本身。

我一把将蘇枋提進來,找出一件防彈背心塞給他,命令道:“把這個穿上!”蘇枋有些為難:“這個……我穿不習慣啊,行動起來不方便……”

“誰要你動啊又不是鬧着玩的!你別死了就行!!”我急得滿嘴中國話亂叫,“主任!大師!小祖宗我求求你了趕緊穿上!又不會讓你去跟長槍大炮比劃拳腳,麻煩尊重一點現代戰争!”

總之,我摁住蘇枋強行給他套上了防彈背心和護具,聊勝于無——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外面有阿爾法的三條瘋狗在虎視眈眈啊!

我和索菲娅完成整備,帶着蘇枋跑進起居室的時候,整個二樓已經被轟得所剩無幾了,外面雨聲如雷,遠夜裏夾雜着居住在周邊的人們驚懼的尖叫。

阿爾法的兇殘和雷厲風行,跟信號旗低調隐蔽的作戰風格完全是兩個極端。他們心中只有完成任務這一個目标,這是他們唯一的信條和行為準則,行動時少有其他顧忌;因此,阿爾法在破壞敵方軍事設施、定點打擊、大規模殲滅戰,以及主力對決的任務裏無往不利——少數幾次和他們共同行動時,我也不得不承認阿爾法是值得信賴的夥伴,他們從上到下鐵板一塊,作風強悍,堪稱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這些戰績讓這支部隊聲名大噪,但他們的人質營救行動往往成功率極低——在解決綁匪和解決人質之間,他們傾向于先解決人質,再消滅綁匪,因為這樣效率更高;所以,信號旗重組後,護衛和營救任務基本交給我們來執行——我們不如阿爾法出名,外界公認信號旗實力不如阿爾法這支勁旅,這又不是沒理由的!人哪能跟瘋狗比膽大!

聽着外面巨大的動靜,我都想報警了——這群瘋狗到底是哪門子的反恐部隊,他們根本就是恐怖分子本身啊?!

“阿爾法的最小行動單位,三人編的精英小組,一個狙擊手,一個突擊手,一個觀察員兼指揮員——目前我們不清楚他們的位置,只知道狙擊手大概的方位,從反方向走,盡量不要在狙擊手視野露頭,突擊手肯定不遠了,不能被他咬住。”

突然,我聽見某處的玻璃破碎了。我立刻伸手把蘇枋推給索菲娅:“來了——從陽臺走,去開車!我殿後!”

我蹲伏在櫃子後面,躲過一輪突擊步槍的掃射壓制後,看見一個黑影進入視野,那人重心壓得極低,端着槍前進。

我安靜地等待時機,待他移動到樓梯口附近時,貼着地面丢出煙霧彈,在煙氣漫上來的時候,迅速掄起胳膊投出一顆震撼彈——室內的音爆效果會被大幅擴大,巨大的噪聲和閃光同時響起,我趕忙借着爆炸的掩護沖出陽臺,直奔停車場。

我看到蘇枋剛上車,索菲娅正抵在車門後面和人對槍——狙擊手和觀察員居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繞後包抄了,我感到不可思議,明明他們才轟掉二樓沒多久?!

“快上車!”我緊跟着投擲第二顆震撼彈。室外使用的效果要弱不少,至少要争取脫身的機會——正面交手就算了,我和索菲娅都只有投降等死的份。

索菲娅和我爬上車,她發動車子一腳油門轟了出去。我拿出奧爾西T-5000,打開天窗架槍,在潑天的雨幕裏和阿爾法的狙擊手對射。

我一槍點在他腳邊,亂了他的重心;又拉動拉機柄跟第二槍,攔住了端着野牛沖鋒槍的觀察員。奧爾西T-5000的扳機扣力已經被我調整到了500g就能開火的最輕量級,這點和SVD相比還是優越不少。

行車期間穩定性不高,我只能盡量壓制對方不讓他們跟得太近,無法追求狙擊精度;10發子彈打空後,我收槍回到車廂內,剩下全看索菲娅發揮。

“老師,你都濕透了。”蘇枋遞給我一塊毛巾,我接過來擦擦臉。

“沒事……會沒事的,蘇枋,別擔心我。”我把毛巾往肩頭一挂,摸了摸他的頭頂,“老師我現在,狀态還算不錯。”

“你們兩個,抓緊了。”

索菲娅開始在公路上飙車。連超十幾輛車後,她直接找了個輔道轉出去,趁着天黑燈瞎,甩尾倒車将車體藏進了路邊的樹叢裏,果斷熄火。我們懷揣着幾分僥幸,屏息等待。

很快,後面的追車載着阿爾法的三人組從輔道上呼嘯而過,沒有發現我們。索菲娅利索地打了把方向掉頭開出去——她在尾随和甩開跟蹤這方面還是很有一套的。我已經習慣了她狂野的車技,但第一次坐她的車的蘇枋可能會吐。

“……甩掉了嗎?”蘇枋的臉色很難看。

我透過後車窗玻璃觀察,沒有馬上回答。

過了一會兒,兩盞車燈從遠夜盡頭逼近。

“索菲娅,他們追上來了——應該是在車上裝了定位器。”對此,我毫不意外。

索菲娅氣得狂拍方向盤:“什麽?!這群瘋狗!”

“這是追獵目标的基礎操作啊,只是我們當時情況緊急,沒有來得及排查。”

我轉回身來,在索菲娅驟然加速的颠簸中沉思。

“怎麽辦啊,小雜種,你想想辦法!”

我偏過頭看着蘇枋——他依然坐得端端正正地,臉色有些發白,但還是目光溫和地望着我。

“老師?”他輕聲詢問。

我沒有回應,轉而對索菲娅說:“辦法是有的。找個機會,再甩他們一次,然後我下車攔截他們,你開車帶蘇枋走,中途找個地方下來把定位器搜出來。”

“老師,這樣太危險了!”蘇枋第一個反對。

索菲娅也否定:“不行,那可是阿爾法的精英小組,你一個人哪裏對付得了他們?”

“對,可我也是溫佩爾數一數二的狙擊手——我和阿爾法師出同門。”

索菲娅暴躁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只要你給我制造機會,我能抵達有狙擊條件的點位就行,最不濟的情況下,我帶了一管‘重炮’,可以賭一把試試看——只能由我去攔住他們,這樣才有機會全身而退。難道要坐着等他們追上來,由我們兩個加起來都撂不倒葉戈爾的人,沖上去和三條瘋狗正面厮殺嗎?”

索菲娅啞口無言。

我望着蘇枋,車窗外的暴雨淌下的微光鍍在他的臉頰和眉睫上,脆弱得轉瞬即逝。

我很清楚,我不能死在這裏,如若我死在今天,死在此刻此地,那麽蘇枋的人生會被整個毀掉的。

這個雨夜會成為他的夢魇,他一生都無法走出今天。

而我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

“索菲娅,你負責送蘇枋離開,确保他的安全,回頭找人清理他在我房子裏的所有痕跡——你要是有餘力,再來找我會合。”

我停頓了一下,說出了我的真實打算。

“那三個人,他們可能看見蘇枋的臉了,我要滅口。”

索菲娅愕然:“你在說什麽?這是叛國,你這才是真正的叛國!!”

大概是因為從未覺得我會有這種想法,索菲娅頭一回在我的面前發急了:“你不想回去了嗎?你再也不想回到莫斯科,回到聖彼得堡,回去看西伯利亞凍土上的森林和日落了嗎——卡蓮!你真的要離我們而去嗎?!”

“索菲娅,我已看清,我這一生的宿命就是思念故土,終局是客死他鄉,哪怕我被流放,我仍愛我的祖國,愛我偉大的事業,我奉獻一切是我心甘情願。”

我微微一笑,握住了蘇枋的手。

“但我的小男孩,我對他的愛與這些全部平等,并無不同。

“如若你反對,可以在這裏槍斃我,索佳,而我也絕不會讓你活着離開。”

雨聲震耳欲聾。

一個稍縱即逝的瞬息後,索菲娅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緊接着壓了油門繼續提速。

她做出決定了。

我不意外,因為在戰場上,面對生死,我做出的決定就是最終決定,沒有人能違逆我。

我轉而擁住了蘇枋。

“老師……?”我在他的嗓音裏聽見了一種深刻的長大成人的痛楚,“這就是,最後的告別了嗎?”

“是啊,蘇枋,‘最後’這個詞被發明出來,大概就是為了用來意指現在的吧。”

我雖皈依了東正教,但遠遠稱不上一個虔誠的信徒,我的名字甚至并非取自聖人歷。我有比宗教信仰更堅定的理念——我更不承認牧師所言,孤獨是主對我的懲罰,因為我愛一個人比愛主更多,我甘願為此承受一切代價。

然而此時此刻,我只能祈禱。因為我必須離開蘇枋了,我有我的戰鬥,而他有他的路要走。這道別依舊倉促,但我決定盡我所能給他最好的。

我抱着蘇枋低聲禱告。

“我的主啊,請寬恕你卑微的奴仆,請寬恕我的愚鈍和罪孽。請庇護我的小男孩,讓他過完順遂而自由的一生——

“這便是我自此以後唯一的心願。”

“老師!!”

我捧起他的臉,望進他的眼睛:“聽好了,蘇枋,我曾經兩次想和你告別,兩次都失敗了;這是第三次,事不過三,所以我們今夜必定要分開。

“可是,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也許我此生都無法再回到故鄉,但我一定會再來見你。

“我會活下來的,蘇枋,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我一定不會死在今夜,在你再次見到我之前,也絕對不會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你要相信我。”

蘇枋擡手搭住了我的手背,然後握住了我的手,長夜的冷意和命運的重壓令他微微顫抖:“老師,這裏面……有幾句真話?”

“每一句都發自肺腑,你要相信我——在和你相關的這些事上,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蘇枋緩緩開阖了一下眼睛,他瞳孔深處的大雨停歇了一個瞬間。

蘇枋轉手拆下一只珊瑚流蘇耳墜,摸索着戴在我的耳朵上:“借給老師的,要記得還給我。”

我笑了:“好。”

他又握緊了一些,提高了嗓門,生怕我聽不見似的:“要還給我!”

我擡起手,指尖在蘇枋額前輕輕一點,撥開遮擋他眼睛的碎發,爾後翻轉過來,手背拂過他的頰側,滑落下來。

“好,我答應你了。”

索菲娅一腳急剎剎停了車:“下車!”

我拎起武器箱,打開車門跳下車,頭也不回地沖進漆黑無光的雨幕裏。

我知道蘇枋一直注視着我的背影,也知道這場暴雨注定将籠罩我們接下來的歲月。

但我不會回頭,也絕不後退。

我的人生就是一場被狂風驟雨催打到寸步難行的雨夜。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仍要向前。

越過這滂沱雨幕,我便能再一次見到蘇枋,就像那一夜他穿過暴雨義無反顧來見我一樣——

自此以後,這就是我借以跨越千難萬險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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