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校園冷暴力

校園冷暴力

我的朋友,逃往你的孤獨裏去,逃往吹刮着強烈的暴風的地方去吧。你的命運不是叫你做蒼蠅拍子。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①

(德)尼采(NIETZSCHE,F.)著;錢春绮譯.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詳注本第2版[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2.第56頁。

回到宿舍,易言把花用礦泉水瓶裝起來。

早已死掉的月亮折射正在燃燒的太陽的光,穿透玻璃窗照射在花瓣上。

那光亮再清冷,仍然掩蓋不住向日葵旺盛的生命力。

真好看。

“吱呀呀——”張欣悅推門進來,甜甜的嗓音登場了。

“嗨~我們回來了~老夏半路上遠遠看到一個和她導師背景很像的人,為了躲她導師,我倆繞了遠路回來的。”

看到桌上的禮物,張欣悅和夏雪茗很開心。

張欣悅抱着大白鵝,輕輕搖晃,“小言,你真好~”

“謝謝小言,你太客氣了~之前送你東西,你就要回禮。”夏雪茗拿着陶瓷左看右看,“以後不用這樣的,我們送你禮物,是因為我們喜歡你,不用還禮。”

張欣悅摸着大白鵝玩偶,“看你從禮品店出來,還以為是溫聽給你買東西呢。”

“小言不是那種人。”夏雪茗告訴易言:“我們今天發現,吃火鍋的時候,你們的隔壁桌在盯着你們。”

“對,那三個男的是溫聽的室友,”易言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為了親眼看八卦,偷偷跟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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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跟他們不一樣,我們是去保護室友的。”張欣悅發表了自我肯定宣言。

“是的,沒錯,我們是保镖。”夏雪茗對張欣悅的觀點表示贊同。

易言拿出溫聽給的鴨貨,“溫聽室友家裏賣這個鹵鴨,你們嘗嘗好不好吃?”

張欣悅和夏雪茗一點都不客氣,直接動手。

夏雪茗一邊啃鴨脖,一邊說道:“這小夥真上道。”

知道不能得罪誰,應該讨好誰。

張欣悅吃完了鴨翅,拿起鴨脖:“今天你們聊得挺開心啊?”

“嗯,算是吧,我們聊了聊這些年的情況。他說他過得挺好的。”易言有些懷疑。

夏雪茗暫停了啃鴨脖的動作:“我看他今天穿的衣服,價格還行,不是很廉價的那種,生活水平應該不是很差。”

“看來他小姨對他挺好的,”易言嘆了口氣,“他也不容易,小姨也不是親生父母,就算再好,那也是別人的家,受了委屈、有什麽事也只能自己扛。”

“那你經過一天的相處,你對他什麽感覺?”夏雪茗持續八卦。

易言翻了個白眼,“拜托,多年沒見,吃了一頓飯就對他有好感啦?我又不是戀愛腦。”

“話是這麽說,事情也是這麽個事情,”夏雪茗用牙線剔牙,“究竟是沒好感?還是在害怕?”

一直吃苦的人突然進入到幸福的生活裏會很害怕,害怕之後會再吃苦,更害怕,這場幸福是假象。

易言從過往的人生經驗做出總結,只有痛苦才是真的。

她真的很害怕,害怕以後又會有無盡的苦難再次向她奔來。

與其嘗過甜頭後再吃苦,不如從來都沒有嘗過甜的滋味。

“我就是個倒黴蛋啊!一件人人都能做到的小事,我都要付出無數的努力才能得到。”

“別那麽說,小言,”張欣悅加入“勸說易言積極向上生活”課題組。

“這世上沒有完美的生活,在我們普通的小生活裏,有一些值得慶祝的小幸運,就已經很棒啦~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夏雪茗喝口茶道:“是啊,就像你之前遭受校園霸淩那件事一樣,你硬撐了三年,你看看你現在的生活比之前好過多了。如果你當初在專科就自殺,或者擺爛,或者去殺了那些霸淩你的人,你的生活可是會比現在糟糕一萬倍的。”

易言深呼吸一口氣。

沒錯,當初硬着頭皮熬了三年,從校園霸淩裏走出來,是她回首往事時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真的很厲害。

說是校園霸淩,可能也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校園霸淩。

易言在18歲的時候聽了父母的建議,高考志願填報了當地的幼兒師範專科學校,一所中專起點的大專就讀學前教育專業。

以她的高考成績填報這個志願,真是虧大發了。

她原本可以上一所民辦三本,考慮到家裏的經濟條件,她選擇懂事地去讀便宜的專科。

選擇學前教育,也是因為家裏人說:“女人,最重要的是嫁人生子,相夫教子、服侍公婆,做一個賢妻良母,這是女人一生的終極目标。”

學前教育,這個在幼兒園裏帶孩子的專業成為了女性首選。

選擇當地學校,也是因為家裏人說了,“女孩子不要選外地的學校,在家附近就行了。”

十八歲的易言很乖,她很聽話,她很有服從性。

那時的她不知道,太聽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除了以上原因,易言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喜歡藝術,而學前教育專業可以學到很多種藝術技能,學費比起專業的藝術院校低非常多,幼專很劃算。

大專雖是中專起點的,但校長是一位有着鐵血手腕的女強人,在她接手管理這所學校後,學校的學生培養制度非常嚴苛,采用半軍事化管理。

每天進行衛生檢查,桌面必須整潔,不準雜物太多。

地面上,頭發絲超過三根扣量化考核分。

床上只準擺放學校發放的被子和枕頭,不準有其他東西,不準挂床簾,就算是蚊帳也必須在學校通知的情況下,集中統一挂上或者拆下。

學生的專業課要求非常苛刻,學前教育必備的鋼琴、舞蹈、聲樂、美術都必須勤奮練習,下一堂課必須還課,表演給任課老師看。

如果平時成績中有三次不及格,就直接參加補考,沒有參加期末考試的資格。

另外,每周一舉行升旗儀式,周二到周五有課間操。

不允許染發和塗指甲油,不允許留長指甲,因為幼師的行為會對幼兒産生示範,幼兒會模仿幼師的行為,不論好壞。

在此種情況下,培養出來的學生在專業技能上十分優秀。

這些條條框框讓易言之前聽到的,“你們啊,考上大學就好了,等你們考上大學就可以放松了,誰都不會管你們”這句話成為了天方夜譚。

比起這些,易言覺得宿舍更讓她感受到壓抑。

宿舍總共有四個人,除了易言是本地人,其他人都是外地人:一個東省的Z,一個同省的Y,一個同省的S。

易言和同為北方人的Z走得更近一些,Y和S同為南方人經常一起玩。

在大專讀書的第一年,也就是剛開學的2個月後,11月底的一天早晨,Y發現自己的零食少了,決定去查攝像,班主任帶她去看,沒有查到結果。

Z和S在下午說自己的零食少了。

易言沒有任何防備心,說自己沒有丢東西。

那個周末,從家中返回的易言敏感的察覺到宿舍氛圍的不對勁。

她和她們說話,她們不理。

周日晚上,Y對S說:“我明天早晨要去廣播站值班,咱們倆換一下打掃衛生時間吧。”

平日裏,Y和S關系很好,所以Y首先找S替衛生值日。

周六周日不打掃衛生,周一打掃衛生就會很辛苦,這麽吃虧的事情S當然不會去做了。

但是Y是一個很霸道的人,不容別人拒絕她。

S說“我明天要鋼琴還課,你找易言換吧。”

Y家庭條件優渥,學習成績也好,還在學校學生會擔任重要職位,S很嫉妒,又不敢明面上反抗Y。

易言是一個老實人,家境條件差,學習成績好且很努力。

在不愛學習又嫉妒別人學習成績好的人眼裏,學習努力的人應該被判處死刑。

S不能反抗Y,聰明的她會禍水東引。

易言感受到被排擠之後,想要讨好Y,于是答應了更換打掃衛生的時間。

考慮到第二天需要鋼琴還課,宿舍的起床時間是早晨七點,易言早起了15分鐘,6點45分起床開始打掃衛生。

Y很不高興。因為她喜歡看高麗劇,每天看到淩晨才睡,她規定了宿舍必須7點起床,誰都不準早起。

易言好大的膽子!竟敢打破她的規定!

易言在三人起床後,輕聲道:“你們快點洗漱,我要打掃廁所了。”

S在那裏嘟囔了幾句,易言沒聽清楚,然後就聽到Y暴怒大喊:“你他*的,一大清早起來不上廁所啊!”

自此之後,Y號召和她玩得好的人排擠易言,易言和她們打招呼,她們都不理。

本來和易言走得近一些的Z選擇明哲保身,為了逃離被針對的下場,也不和易言說話。②

過了三天,周四,去幼兒園見習。

承受不住排擠的易言向Y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那麽早打掃衛生,影響到你休息了。對不起。”

Y寬容地原諒了畏畏縮縮的易言:“是吧,你也知道自己做錯事情了吧,哪有人一大清早就打掃衛生的,你這個樣子是打擾了大家休息的,你不能這麽自私。”

表面上Y原諒了易言,之後的大專生活從沒有過風平浪靜過。

易言的鞋子莫名其妙地丢了,易言的衛生委員職位被撤掉了,易言原本應該獲得的獎學金沒有了。

零食是誰偷的呢?易言不知道。

那些被針對的事情,是誰做的呢?易言不知道。

是Z

是Y?

是S?

學校的規則衆多,只依靠教師是完不成的,于是教師的管教權利被下放到學生會和自管會學生的手裏,這群學生擁有管教學生的權利。

如同肖申克監獄裏的獄警,這批擁有權利的學生開始以權謀私、黨同伐異,這都是常見的小事。

被管理的學生根本不敢和這群和老師關系密切的人産生沖突。

拜托,巴結都來不及呢。③

Y的手裏擁有這些權利,并且她和班主任關系很好。

尤其是課程作業大多以組合形式上交,易言不能也不可以和Y翻臉。

大專三年裏,易言沒有和Y産生任何沖突,完全服從于Y。

Y說東,易言就不敢往西。

就像所有的校園霸淩一樣,班主任老師是和稀泥專業一百級證書持有者。

當易言承受不住校內的壓力時,和易母崩潰大吵,易母和班主任打電話。

沒想到,班主任竟說:“零食包裝袋是在你女兒的衣櫃裏發現的,但我覺得易言不是偷東西的人,所以我沒有找她談。Y離開家鄉來這裏上學,一個人不容易,大家都互相體諒一些吧。”

這一句話暴露了這麽多問題,可見班主任的水平有多差勁。

易母:“那你親眼看到是我女兒把零食包裝袋放進櫃子裏的嗎?

如果懷疑我女兒把零食帶走,帶回家吃,為什麽衣櫃還會有包裝袋?

那看到包裝袋就說是我女兒偷東西,會不會太武斷了?

難道沒想過,會有人栽贓陷害給我女兒嗎”

班主任一直重複:“零食包裝袋是在你女兒的衣櫃裏發現的。”

這句話是班主任的救命稻草,她不斷重複。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為什麽不找易言當面對質?

為什麽直接把鍋扣到易言的頭上?

易言聽到班主任的回答,本來抱有希望的心,冷了。

班主任不僅是老師,她有一個5歲的女兒,她也是一個媽媽,她也是一個母親。

她是懷着怎樣的惡意,對一個同樣有着女兒的母親說出這些話的。

她是怎樣說出這些沒有确切證據、為了保全自己、為了保全自己喜歡的學生的無稽之談的?

易言為了不讓表面的平靜被破壞,第二天和班主任發出短信,讓她不要去找Y談。

班主任回複短信:不要有壓力。

哈哈哈哈哈,瞧瞧,瞧瞧,這位有着心理學碩士學位的班主任教師,是多麽得會安慰人啊!

班主任是不會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她馬上就要升職為副院長了。

建校以來最年輕的副院長!

這個頭銜、這份榮譽,誰能比得上!

易言知道班主任一定會覺得她是小偷。

在卑鄙者眼中,所有人都是卑鄙的。

如果世界上有善人,那不就間接說明卑鄙者的品德惡劣了?

也就是說,自己的做人不行了?

卑鄙者怎麽承認自己是卑劣的呢?承認自己品行卑劣的,那還是卑鄙者嗎?

但是,這不重要了。有出路,更重要。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要逃出這個泥潭般的環境裏,去往一個更高的平臺,擁有更加寬廣的眼界,也許人生會不一樣。

在繁重的課業壓力下,夾雜着Y和S有意無意的使壞,易言得了抑郁症。

最搞笑的是,看到自己體重下降,她的第一反應是:yeah,我瘦了!我更符合大衆審美要求了!

看到自己瘦到肋骨突出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生病了。

伴随抑郁症同樣出現的是治不好的發燒。

為了治病,易言和易母一起來到二院:“你看我對你多好,我給你挂了專家號,你以後可得好好報答我。”

就像投資理財一樣,易母是投資人,易言是投資産品。

她們之間不是母女關系,是投資與被投資關系。

對于自己被栽贓陷害這件事,易言和玩得好的同學說起,一次又一次,逢人便說自己是冤枉的,同學們臉上挂着笑問她,她就再講一次。

就像《祝福》④裏的祥林嫂一樣,不斷重複訴說自己的委屈。

一天,易言在趕去排隊搶琴房的時候,不知為何,她想到了祥林嫂,她在無形中成為了她。

這個創作于一百年前的小說人物還活着!

那一瞬間她感受到了靈魂的震蕩。

曾經那個晦澀難懂的文學作品,這個一百年前的小說早已寫透了人性的悲劇,祥林嫂一次次訴苦的絕望,看客們瞧熱鬧的心理,早已寫清楚了!

悲劇只是換了一層皮,人性的醜陋本質沒有任何改變!

說是文學的超前性也好,說是魯迅看透了人性的本質也罷。

想到這裏,易言理解了魯迅先生的偉大。

文學,不只是小說故事情節,也有可能是一味救贖絕望者的解藥。

易言在專轉本填報志願時,選擇了文學專業。

畢業時,易言在微信上問Y:“你知道,我不是偷你零食的小偷嗎?”

Y回複:“我知道。”

易言不再回複。

她決定就此終結這件事,但是精神創傷不會放過她。

就算讀研了,易言還是會夢見當時的情景,所有人指着她,罵她是小偷。

“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

夢裏的易言無助地蹲下承受他人的嘲笑。

所有人都在向前,她們早就忘記了曾經栽贓陷害與冷暴力,只有易言留在原地走不出來。

網上流行過一句話:“所有人都在向前,你為什麽要留在原地?”

這句話只有受害者能說,其他人沒有資格。

對于過往的痛苦事件,只有受害者才有資格說,哪怕受害者說的再誇張都是可以的,因為那個人切身實際感受到了痛苦!

旁觀者或加害者都沒有資格!

沒有感同身受能說些什麽呢?能為受害者做些什麽呢?

為什麽會被校園霸淩?

9年過去了,易言也想知道為什麽。

因為她窮,所以她是小偷?

因為她懦弱,所以她是背鍋的最好替罪羊?

因為她不愛說話、太愛學習、不合群,所以她要被排擠?

是這樣嗎?

偷東西的人需要替罪羊,受委屈的人需要出氣筒,易言就是那個最佳人選。

易言的山根低,易母曾笑話易言是個“褲衩子”,誰放個屁她都得兜着。

可不是嗎?易母的話,驗證在易言的人生裏了。

易言在高中時看法制欄目,有一期講的是一個女生因為窮,被同學懷疑偷錢,多日被同學審問,最後跳樓自殺,以證清白。

她當時看了,也在發愁:如果自己被懷疑是小偷,該怎麽辦呢?

誰曾想,這個發愁會成真。

當她真的被質疑的時候,被誣陷、被造謠的時候,她真的無能為力。

面對惡意,她真的救不了自己。

易言不知道真相是什麽樣的?

像蝼蟻一般茍活,苦熬三年,易言得償所願。

苦熬的日子,她每天都在安慰自己:

熬過去,未來一定會好的。努力,一定有所收獲。

如果努力沒有得到成果,那麽老天爺一定是在為我準備一份超級大的禮物,所以才會耽誤了一些時間。

我要活下去。

她的祈禱成真,老天給了她一個答案。

在本科考研時,易言在圖書館閉館後出來,恰好遇到了住在幼專旁邊的同學,兩人一起聊天才發現,她從小就住在幼專旁邊,知道很多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

聽完以後,易言覺得自己的經歷冥冥中有安排。

比起冤死,被精神霸淩也是小事了。

話又說回來了,沒有不死學生的學校。

那三年很不一般,易言每天都如履薄冰。

每想起這件事都會後怕,如果當初走錯了一步,恐怕就沒有現在的好日子過了。

那段日子只能熬。就是熬,只有熬。硬耗着。

我清醒地知道:我知道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是因為生病了。

我知道我只有我自己。

她們威脅我,恐吓我,又怎樣?

我知道他們阻止不了我。

那三年好像人生分水嶺,好似歷了劫數一般,以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命運好好玩。

現在的她,遇到困難,會相信自己可以絕處逢生。

唯獨不相信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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