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刺猬朋友
刺猬朋友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再別康橋》徐志摩①
徐志摩著. 徐志摩詩精選[M]. 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2022，第130頁。
世界遼闊，容納萬物，有想象中的愛情，善意的友情，熱愛的夢想，還有……還有血緣與非血緣的親情。
自上次與溫聽吃過一次飯後，易言保持着自身原有的生活習慣，在宿舍、圖書館、教學樓、食堂幾個地點來來回回。
她今天在圖書館寫論文，被圖書館裏秀恩愛的小情侶亮瞎雙眼。
易言憤恨地用眼睛偷撇了桌對面的情侶。
一大清早占個好位置，沒想到桌對面的人竟會是一對情侶，一會兒隔着口罩親親，一會兒女生把頭放在男生的肩膀上，一會兒挽着胳膊竊竊私語。
那死出好像在演都市言情偶像劇，想不注意都難，或者他們就是希望別人注意到他們。
來圖書館不學習，你倆來幹什麽的？！
和以前一樣，易言握緊拳頭，無能狂怒。
她好恨！
在圖書館裏不好好學習的人都應該被拖出去斬首！！！尤其是那群占位子不來學習的！！！！！
晚上九點從圖書館裏出來，易言仰頭看到月亮孤高挂在樹梢，一陣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聲響。
路燈發出杏黃色的光暈，海藍色的夜幕愈加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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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即便是大學生也不想再室外多待，易言在回宿舍的路上，獨自享有這份靜谧的氛圍。
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會想到很多事情。
她和溫聽在這一段時間裏一直通過微信聯系。
易言按照張欣悅教的偶爾發給溫聽一些圖片分享生活，而溫聽每天都會發給易言一些詩歌或者分享哲學書裏的摘抄，有時是搞笑段子。
真是難為這位工科生了。
對笑點高的易言來說，那些搞笑段子頂多算是冷笑話，她會禮貌回複一個“哈哈哈”表情包客套一下。
雖然那些哲學摘抄易言看不懂，易言懂得溫聽真的很用心了，他真的很努力了。②
她不是傻子，她知道溫聽在追求她。
只是，易言沒有那個膽量去接受溫聽對她的愛。
她不敢。
膽小懦弱的她不敢接受如此炙熱的愛。
沒有感受過愛的人，又該如何去愛別人
學會獨立是一個課題。
學會愛自己是一個課題。
願意接受別人的愛和善意也是一個課題。
更何況，兩人太相似了。
易言不愛照鏡子，也不愛自拍。
她害怕看到自己。
她是個膽小鬼。她什麽都怕。
包括自己。包括自己的過去。
可能是天氣太冷了，凍到了腦子。也可能是深夜獨處，想明白了。
易言掏出手機開始給溫聽發消息。
【請不要再給我發這些消息了】
【你很好，是我有問題，我不确定我是否還有相信別人的能力，或者說愛別人的能力】
【我有性單戀疾病③，我不會接受你的喜歡和追求】
【我把上次你給我花的錢還給你】
易言發完信息，把上次的花錢全部轉賬給溫聽。
做事拖沓的易言決定結束這段關系，她不想耽誤溫聽。
研三的事情有多又雜，很忙的，不能給別人帶來麻煩。
易言自認自己是一個非常懂事的人。
“我和溫聽說明白了，我拒絕了他，我讓他別給我發信息，也把錢退還給他了。”
易言剛回到宿舍，屁股還沒坐熱就甩下這句話。
夏雪茗對張欣悅道：“壞了，咱倆之後再也吃不到優惠價的鴨脖了。”
“哈哈哈哈哈~”張欣悅對夏雪茗的現實感到好笑。
“雖然我是一個消極的人，對事情不抱任何希望，但是、我覺得你不用這麽——”夏雪茗說話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不必用過分的消極，來對抗別人對你釋放的善意，你這個應激反應就像——像一只炸毛的貓。”
和夏雪茗一樣，易言也是一個消極的人，一丁點都不像她的星座，一丁點都沒有獅子座的自信和陽光。
從小，她的情感訴求鮮有獲得過回應，遇到的善意更是少得可憐。長此以往，當她遇到了釋放善意的人，她始終保持着防禦姿态，像一只刺猬。
比起得到他人的幫助，她寧願自己一個人待着，至少不會受到他人的攻擊。
她覺得自己一個人生活就不會受到來自他人的傷害了，就算會錯失一些來自他人的溫暖也沒關系。
她會用消極的心态回避，用消極的行為趕走想要靠近的人，然後低下頭唉聲嘆氣：果然如我所料，沒有人會想要親近糟糕的我。
易言壓住鼻酸，“溫聽人很好，可是，他來得太晚了，我已經失去愛人的能力了，就連接受他人愛意的能力也沒有了。”
“晚一點，也比遺憾好。”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張欣悅，摸了摸手裏的手賬貼畫：“我倒是覺得……你要是現在依然無法接受溫聽，那就停一停，做朋友。”
“對對對對對對，做朋友，做朋友。”聽到張欣悅提出了一個合理的建議，夏雪茗火速表态支持。④
“就像之前我和魏明吵架，魏明不說話，轉身就走，我沒有辦法接受他的處理方式。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覺得自己被抛棄了，他也改不掉這個毛病，因為他在生氣的時候會說難聽的話，害怕說出傷害我的話所以選擇離開。
你之前給我出的主意是給他時間慢慢來，如果生氣先給他兩天時間修正自己情緒，過一段時間給他一天時間，最後就是讓他當面和我解釋，他為什麽生氣，我會什麽生氣，兩個坐下好好聊清楚，明白對方都在想些什麽。”
張欣悅玩着手裏的膠帶：“你現在沒辦法接受溫聽，覺得自己的性單戀症狀太嚴重，那你就慢慢接觸嘛，溫聽不行，那就換一個，慢慢來。
治病也沒有藥到病除，立竿見影的，除非是激素，那玩意兒用不好還有後遺症。
你現在就慢慢來，和他說清楚就行了。”
“溫聽怎麽回你？”夏雪茗終于插上話了。
“沒回呢。”易言有氣無力道。
洪亮從教室模拟試講回來，剛到宿舍，就察覺到氛圍有些低迷，不似往常的熱鬧。
溫聽坐在自己座位上，燈也不開，看着手機不說話。
“這是怎麽了？”洪亮這幾天瘋狂練習普通話，終于恢複至二級乙等的水平，仿佛剛剛參加了普通話水平考試。
高承望低聲道：“易言拒絕了溫聽，讓溫聽別再發消息過來，吃飯錢全退回來了，AA都算不上。”
洪亮放下輔導資料，搶下溫聽的手機，“我瞅她咋說嘚。”
一着急東北話再次複現。
看完之後，洪亮的眉毛快擰成麻花了：“性單戀是什麽？”
李鴻念出百科上對“性單戀”的解釋。
洪亮沒有惡意道：“哎呀媽哎，兄弟，你這題挺難做的。”
溫聽立馬反駁，“她是人！不是課題！”
“那你是咋想的？”高承望被洪亮傳染了，不知不覺話裏也有了東北味。
之前有想過，談戀愛很困難，不料連門檻都進不去。
溫聽打開燈：“我想了很久，我認為沒關系！”
喜歡上一朵玫瑰花時就應該清楚，喜歡它的嬌豔，也要接受它身上的尖刺。
不能既貪圖它的美麗，還忌憚着它為了自我保護，而生長出來的刺。
“我在剛開始接近她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不容易，沒關系——再接再厲。”
溫聽重振旗鼓：“沒事！她只是說不能接受我的愛，她可沒說不喜歡我，她說她有性單戀，這就表明她喜歡我啊！”
“這個BUG都讓你發現了。”李鴻沒想到溫聽能找出這個漏洞。
當下是新舊交替的過渡階段，是很微妙的階段，一個不小心就會前功盡棄了。
溫聽可不是一個會放棄的人，他是一個會想盡一切辦法到達目的地的人，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
“她不讓我每天發消息，那我就發朋友圈！我要在她的生活中刷點存在感！”
溫聽的丹鳳眼眯起來，像一只運籌帷幄的狐貍。
高承望沒憋好事，“你就不擔心，易言會喜歡上別人嗎？”
溫聽很自信：“不會！性單戀哪是那麽好解決的？我先去忙事業，等我有一份靠譜的工作，再去表白，最起碼不會太磕碜。”
看到溫聽臉上的笑，洪亮脊背發涼，“真慶幸自己不是你的敵人，你可真有耐心。對自己的目标這麽執着，執行力還強，感覺這個世界上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溫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在想象裏馳騁：“更為重要的是，如果我走不進她的心，別人也不可能做到。”
“為什麽？”
高承望問出了宿舍三人的好奇。
溫聽底氣十足道：“重逢的第一面，我就是到我倆是同類人！沒有人像我一樣那麽懂她，我們是天生一對，我們是靈魂伴侶！最主要的是——我那麽的優秀！不選我，選誰！”
“嘎——嘎——嘎——”
宿舍外應景地傳來幾聲鳥叫，分不清是烏鴉還是喜鵲。
“散了散了！”高承望打開電腦，看一看工作群裏的文件：“我明天還得去新店看看情況怎麽樣。”
洪亮整理今天上課地筆記本，在手機上預約空教室，方便明天練習教編面試。
李鴻打開游戲界面，戴上耳機回複網友：“我回來了，咱們開始吧。”
溫聽也不尴尬，拿起手機回複易言：【我以後不會每天發消息給你的，我們依舊是朋友吧？】
小紅帽：【是的，我們是朋友。】
沒有顯示紅色感嘆號。
溫聽松了一口氣。
小紅帽：【晚安】
溫聽：【晚安】
易言看着手機屏幕松了一口氣，以為溫聽會生氣，他沒有生氣，真是太好了。
以前，每當他人提出讓易言感到不适的要求時，她仍然會答應要求，她天真地以為這樣別人就會對她好了。⑤
直到25歲，她才發現就算犧牲了自己去成全別人，別人也不會贊賞她。
在張欣悅和夏雪茗的鼓勵下，易言學會了拒絕他人的無理要求，不過還是會恐懼，拒絕別人的後果、他人的負面反應、不高興的嘴臉，時常讓她産生負罪感。
好在，溫聽沒有生氣。
解決了一樁心事，接下來就是好好寫論文，找論文開題的事情了。
距離“雙十一”購物節還不到一個月，“雙十二”的購物活動就提前開始了。
自高考之後，大概有十年了，易言都沒有動腦子想過數學題。
每次購物平臺的促銷活動，就是她參加的最複雜的數學計算考試。
盡管購物平臺的優惠噱頭越來越大，算來算去好像也沒便宜多少，還買回來一大堆用不完、放置過期的東西。
易言遇到這種事情一次之後，就沒怎麽參加過了，看着需要的東西湊成滿減就拉到。
“有的商品分明是先擡價後降價，根本沒便宜，算來算去便宜了才幾毛錢，還沒我在算優惠券時消耗的腦細胞多。”易言邊刷手機邊吐槽。
張欣悅道：“對，我也是這麽感覺，我今年都沒怎麽趕這個促銷活動，平時想買就買了。”
“我也是，護膚品用完了就買，不等什麽年中大促還是雙十一，感覺沒意思。”夏雪茗說話時眼睛沒有離開過筆記本電腦屏幕。
張欣悅抱着易言上次逛街買來的大白鵝，炫耀給夏雪茗：“你看！羨慕不？小言給我買的。”
易言配合地拿出張欣悅送給她的護發精油，故意展示給夏雪茗看：“看，羨慕不？老張給我買的。”
冷眼看着兩個火象星座的現眼包，夏·天蠍座·雪·冷酷無情·茗說：“不羨慕。我自己就有，用不着別人給我。”
“啊——”見夏雪茗不配合演出，易言幼稚地說：“你說你稀罕！”
“我不稀罕。”冷酷無情的天蠍女果斷拒絕參加演出。
“你說你稀罕嘛~”易言撒嬌。
夏·我不吃這套·雪·你少惡心我·茗：“不，我不稀罕。”
“啊~你說你稀罕嗎？然後假裝嫉妒我一下！”易言話還沒說完。
夏·看透事實本質·雪·悲劇論最忠誠的擁趸·茗：“你是因為從來沒人對你那麽好過，所以你才拿着一星半點兒不值錢的東西在那裏炫耀。像我這種本身富有，并且被他人善待過的人才不會稀罕，更不會炫耀。”
幾句話噎得易言無法說話，幹巴巴說：“你是個說話極其殘酷的女人。”⑥
夏雪茗的話難聽，也是實話。
易言不是那種別人給點東西，就随便跟人跑的傻子。當別人對她笑臉相迎的時候，她真的無法去以惡意去揣測他人的行為。
打開平板，看一看小說數據，縱然放棄了恐怖這個相對小衆的分類，改寫了言情，依舊不溫不火。
固然憑借着多年的閱讀積累和文學專業的寫作訓練，易言早就順利簽約了，然而沒有想象中的“一書封神”。
她只能多多尋找網絡文學的寫作經驗貼，看一看那些網絡文學寫作的直播間，想一想怎樣才能吸引讀者，留住讀者。
在易言看來，小說被作者寫完并不意味着“完成”。一部文學作品的“完成”需要讀者的參與，讀者的反饋會讓小說擁有“第二次生命”。
小說的關注度沒有像熱銷書一樣高，易言總是會關注讀者的評論，尤其是忠實粉絲的評論。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讀者對小說的評價，會讓作者想到寫作時疏忽的事情。
讀者中的一條留言引起了她的注意：
“作者在寫這篇言情小說的時候，會相信男女主是相愛的嗎？我總是覺得小說中的男女主并不是真心相愛，我甚至懷疑作者你相信愛情嗎？”
易言看着這條評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寫小說，是因為寂寞。
沒有人願意聽她那些天馬行空的幻想，再加上她的口頭表達能力極差，時不時說話結巴，誰會願意浪費自己的時間，去傾聽一個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人，說着異想天開的事情呢？
易言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在幻想裏支撐自己。
只是在網絡小說裏天馬行空慣了，忘記了自己的現實生活。
“我相信愛情嗎？”
易言陷入沉思。
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跨越時間、至死不渝、無條件的愛情嗎？
愛情不就是一個創作題材嗎？一個在衆多文學家想象中存在的幻想嗎？
圍繞愛情這個題材，九流作家制造美夢，讓人在麻醉的情況下得以喘息，嚴肅作家粉碎美夢，讓人看清楚事實的真相。⑦
所以——
愛情到底是什麽？
易言看了無數言情小說，經受了專業的文學訓練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看着閱讀量和收藏量，易言開始思考：按照套路寫，不僅自己不喜歡，熱度也沒上去，是不是該去寫自己喜歡的？而不是霸道總裁與灰姑娘的二三事？校園裏的校草愛上醜小鴨的那些事？更不是兩個道德敗壞的奇葩情侶的犯罪過程？
害怕自己的真心被辜負，索性拿着假情假意換錢，結果不用想也知道——根本騙不到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