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城鄉接合部

城鄉接合部

盡管在貧困的現實中,生存簡直就是對窮人的一種懲罰,然而人們之所以仍能堅定的生活下去,就在于底層民間,還有着永不會失落的愛、同情、憐憫等等閃光人性,有着自強不息、向命運挑戰,向不合理現實堅決抗争的可貴民間品質,這是民間鄉土的希望之所在。

——《中國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比較史論》丁帆①

丁帆等編著. 中國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比較史論[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1.第225頁

出了地鐵,易言坐上公交車。

“嘀,老年人優惠卡”

“嘀,老年人優惠卡”

“嘀,學生卡”

“嘀,學生卡”

“嘀,老年人優惠卡”

“嘀,老年人優惠卡”

“嘀,老年人優惠卡”

許城的年輕人大部分都到外地工作了,留下的本地人大多是中老年群體以及小學生。

公交車上的老人非常多,花白的頭發在公交車裏占據了大部分,車上的老人門中氣十足、不對,是底氣十足地大聲交談。

公交車慢悠悠地晃蕩晃蕩,夕陽的暮色不時透過車窗紮進易言的眼睛裏。

生活就像被判處了水刑,一滴又一滴,不痛不癢,只是恐懼,在日複一日中被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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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轉一個小時,公交車終于開到了易言住的城鄉接合部。②

兩個高聳入雲的冷卻塔站在“鋼鐵森林”電熱廠區裏。

這裏曾是煤礦,現在是電熱廠。

冷卻塔取代了煙囪,新能源取代了煤炭資源。

煤礦工人大多下崗了,易父就是其中之一。

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易言的記憶裏,仿佛還是昨天。

時代的洪流浩浩蕩蕩,不會對人任何行動緩慢的人有一絲的同情與悲憫。

只有向前!向前!繼續向前!

掉隊的人只能看着不斷前進的人的背影。

這個城鄉結合部,蜜雪冰城都不願意來開分店,這裏人沒有錢,沒有消費潛力。

也沒有易言想要的圖書館。

以前還有小書攤或者租售黃色讀物的地方,現在這裏的人太少了,和書相關的生意都消失不見了。

除了文具店裏的教輔,那是為不會網絡購物的人準備的。③

公交車停下,易言提前背好裝着一堆東西的背包站在車門前,用力擡起死沉死沉的行李箱,慢慢下了車。

看着千禧年之前就已存在的老舊住宅區,易言好像回到了童年,時間變成了緩慢的記憶。

易言不像其他小說裏的女主角一樣,擁有極度富裕的家庭,也不是極度貧困的家庭;沒有貌美如天仙被人人追求,也沒有因為長得醜被霸淩過;既不是雙一流院校的學霸,也不是讀完九年義務教育就放棄讀書的學渣。

沒有轟轟烈烈的小說情節,有的是平淡日子裏的日複一日。

她是中間者,一個不被記錄的普通人。

她不是小鎮做題家,而是一本來自城鄉接合部的錯題集。

沒有父母的指引,每一步都得自己斟酌。

易言猶豫起來,真是恨不得走一步看一百步。

易母十分反感易言的這副模樣。

易母不知,如果易言是個富二代,不要說走一步就看一步,她會想到什麽就去做什麽,甚至什麽做都不做,直接躺平。

命不好,手裏只有幾張不像樣的牌,只能盡其所能走好每一步。

她還是走了很多彎路。

因為走了太多的彎路,所以才會想很多。

也不是沒有試過不思考直接去做事情,結果更悲慘,還是回到走一步看百步的狀态裏。

嘆口氣,易言艱難地拖着行李箱在坑坑窪窪的水泥地上行走。

說來可笑,這條路本來是條泥路,後來修成了水泥路。

好好的水泥路還沒走幾年,就被刨開了,說是換水管。換完了水管,随便用石子和水泥填上,導致路面不平,崎岖難走。

後來,上面派人來修路,誰能想到這條路是越修越爛。

現在這條路,騎車過去,膽結石都得颠下來。

嗚呼,正好不用去醫院了~

老子說得對:“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④

在城鄉接合部也不全是壞處,比如疫情如此嚴重,易言一家都沒人陽過,全家身體健康。

窮鄉僻壤,人員流動少,感染的也少。

用易父的話來講就是:“我們老易家沒錢沒本事,但就是能活。”

易父易母一致認為:“好死不如賴活着。”

無論生活多麽艱難,都要活下去!

在易言眼中,頑強的生命力,是父母唯一的優點,可惜她沒遺傳下來。

傍晚時分,正是賣菜商販開門的時間,街道上很是熱鬧。⑤

道路的左邊是賣蔬菜的,都是農村人自己菜地裏種出來,捋菜的手還沾有泥土。

道路的右邊是賣水果的,五顏六色,品類衆多,水果看上去很新鮮。

“烙馍——烙馍——”

“鹽豆子——辣疙絲——花生辣椒醬——”

鹹菜攤的大喇叭和對面的烙馍店的大喇叭“打擂臺”,兩邊的聲音一起出現:

“烙馍——鹽豆子——烙馍——辣疙絲——烙馍——花生辣椒醬——”

只聽吆喝,還以為兩家是一家店呢。

向裏走,便是各種熟食小推車了,豬頭肉、粉蒸肉、大席小炒菜、涼拌菜,還有許城的特色美食——狗肉。

一個大約四十歲的婦女手上不停地撕扯肉塊放到餐盤裏,旁邊是狗爪。

狗爪的皮和毛發都被處理幹淨了。

光禿禿的。

像嬰兒的手指一樣嫩。

“狗肉——香噴噴的狗肉——”

女人的吆喝聲讓一個帶着安全帽、渾身是水泥灰的男人停下了腳步,“多少錢?”

“狗肉50塊錢一斤。”女人利落地回答道。

“給我稱點,剛下班累死了,稱點狗肉當下酒菜。”男人掏出手機,用微信付款。

女人一邊幹活一邊誇獎自己家的狗肉有多好:“好嘞!我給你說,俺家的狗肉又幹淨又好吃。”

人來人往的街道,誰也沒注意到有一只髒兮兮的灰色泰迪犬從他們腳下走過。

城裏人養狗的愛好傳到了這裏,人們也養起來寵物狗。

和城裏不一樣,這裏的人要為生存奔走,養了小狗沒過多久,過了新鮮勁兒就把狗扔了。

小狗在街上流浪一陣子,就會被狗肉店收走。

易言認識這個賣狗肉的女人,這個女人養了一條白色貴賓犬,非常珍視,經常可以看到她抱着小狗四處逛的身影。

易言每次見了,那小狗身上的衣服都不一樣。

對于他們而言,賣狗肉和喜歡小狗沒有沖突,死的不是自己養的狗就行。

和賣狗肉的女人一樣,易父也喜歡狗,也愛吃狗肉。

易母也是這樣,她經常說:“還是狗好,貓養不熟。”

然後和易父嚼着狗肉,吃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一切都很正常。

再往前走,有一家燒餅店,燒餅店老板用鏽跡斑斑的鐵鏈拴着一條中華田園犬。

那條土狗渾身灰色,分不清究竟是本來就是那個顏色,還是從來不洗澡髒成那個樣子的。

說主人對狗不好吧,他留了一條狗命,說主人對狗好呢,連個遮雨的棚子都不給,終日風吹日曬。

小狗旁邊是一個破鐵碗,裝着用水泡着的剩菜剩飯,看上去黏黏糊糊的。

無所謂,沒有人會在意一只狗的夥食,賞她一口吃的已是恩賜。

現在是初中生放學的時間,街上有幾個穿校服的初中生。

這周邊的小學和初中幾乎收不到學生了,估計再過幾年,學校就會關閉了。

說起初中,這所初中還是姑姑當年就讀的學校呢,易言也在那裏讀的初中。

路過理發店,店面上方的招牌海報已經褪色,模特是千禧年初期的大明星,只不過海報上的大明星照片是她整容前的。

二十年前她确實長這樣,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營銷號都說她是長開了。

年紀一大把了,說自己長開了。

這公關團隊的工作水平和易言的學術研究水平一樣差勁。

城鄉接合部早已不像易言童年時期那般繁榮,有點錢的人早就搬走了。

街道上的熱鬧景象,只在傍晚的飯點出現,以前都是中午和下午都有。

一陣炸雞的香味飄過來,易言忍不住看向炸雞店。

這家店先把雞鹵出香味,然後放到鍋中油炸。

不是當下流行的韓式炸雞,沒有裹面粉,是老式炸雞。

這家店的炸雞外酥裏嫩,散發着香氣,配上特制的香料,十分誘人。

炸雞店的老板換人了,現在的老板頭發白發中有不少黑發,看上去和上個老板很像。

不用想就知道,這個老板是上個老板的兒子。

還記得去年9月開學前,易言去買炸雞。

上個老板指了指耳朵,說着:“我現在老的不中用了,耳朵都聽不清楚了。”

從易言搬到這裏,他就開着這家店,算起來快20年了,算算年紀,他——應該是去世了。

炸雞店旁邊的“胡記油燙鴨”也是幾十年的老店了,油燙鴨真的很好吃,甜脆的鴨皮配着特質辣醬,吃起來又甜又辣,讓不常回家的易言想念很久。

易言向右轉,向家走去。

還沒走近就聽見了小孩的哭鬧聲,易言開始害怕。

遠遠看到孩子在地上打滾,哭鬧聲震耳欲聾,撕心裂肺,他好像要把自己的肺叫喊着吐出來,身旁的老頭老太哄了半天都沒用。⑥

旁邊的老太太看着自家孫子轉圈打滾的樣子,又驕傲又自豪,笑容裏帶着些許的讨好。

乖孫子這麽生龍活虎,以後肯定有大出息。

老頭受不了孩子的音波攻擊,索性走了。

看着老頭離去的身影,孩子喊得更厲害了。

最終,老太太服從孩子,讨好着說:“要什麽奶奶買給你,好嗎?別哭了”

那孩子旋即爬起,牽着老太的手向商店走去。

呼!真是謝天謝地!

易言松了一口氣,剛才聽小孩的尖叫聲差點崩潰。

還沒走幾步,就看見家附近坐着一群曬太陽的老太太。

這群愛嚼舌根的老太太可了不得,別看她們年齡大了,比起造謠水平和惡毒程度,互聯網上的鍵盤俠就是敲爛了一百個鍵盤都追不上,營銷號水軍見了她們都得跪下來,給她們磕頭恭敬地喊上一聲:“祖師奶奶安好!”

噩夢,一群人張口說話,就是噩夢。

她們說笑着,許多女人的清白不見了。她們一邊曬着太陽,一邊說笑,孩子的眼淚被她們當成美釀品嘗,她們沉醉其中。⑦

按照她們的道德标準,如果一個女性笑着和男人說話,那就代表那個女人在勾引男人。

如果擰不開瓶蓋找別人擰,就是在勾引男人!

易言在晚輔導班上班時,買了一瓶飲料擰不開,拜托旁邊的女老師擰一下,另一位年紀稍大的女老師笑道:

“我就是自己累死也不會找別人幫忙,或許這也是為什麽我到現在還是單身的原因吧。我實在是太依賴自己了。”

易言心裏感到很不舒服,又不知道哪裏不對勁,只能忍着。

在陳舊的城鄉結合部,這種不舒服感覺一直存在,她也一直沒有習慣。

她并不認為向他人求助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沒有人是全能型的“戰士”,向他人尋求幫助是一個生活技能,互相幫助可以解決許多困難。

求助和單身的關聯性,她從沒想過二者有什麽聯系。

也不只是城鄉接合部,在外面也一樣。

易言在同齡人的生活中,誇獎了一個男生,就會有人問:“你是不是喜歡他?”

每遇到這種情況,易言都會很無語。

只是單純欣賞一個人的工作水平,與性別無關,與愛情無關。

這個世界上男人很多,女人很多,但是工作能力強的人不多。

為了躲避好事者的閑言碎語,易言能不跟男的說話就不說話,甚至直接忽視男的。

舌頭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在刀下讨生活的日子,那叫一個不容易。

破爛的小地方以前還有黑S會,現在轉型洗白了,僞裝成正常人,偶爾會露餡。

一陣喪樂把易言從思緒裏驚醒,哭喪的嚎叫聽起來“情真意切”。

現實生活裏,悲劇才是大多數人的日常,喜劇是少數幸運兒的許願日記。

對于命苦的人來說,哭,是生活必備技能。

他們感受不到任何快樂,很讨厭樂觀積極的心态。

遇到樂觀的人,他們會下定義:“快看,那有個傻筆。”

哭聲随着喇叭聲,一陣接一陣。

城鄉接合部的中老年人數太多,幾乎每天都有白事。

只聽到喪樂,沒看到靈棚,應該在附近。

在一個老年人占大多數的地方,幹白事也是不錯的職業規劃。⑧

易言家後面的住戶是易言的初中同學,恰好碰到她帶着孩子在家門口玩耍。

易言和她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就當打招呼。

已經27歲的易言還在上學,同樣27歲的初中同學早已結婚,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橘黃色的夕陽灑落在母子身上,一片祥和。

易言知道初中同學沒有工作,現在是家庭主婦,生活悠閑惬意,她很幸福。

這種幸福是命好的人才能享受道德,易言的命不好,享不到這種福。

從小問父母要錢總被刁難的生活經驗教導她:

絕對不要把經濟獨立權放到其他人手裏,否則自己就會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這樣被動的生活和被父母掌控沒什麽兩樣!

這樣的婚姻,豈不是從一個牢籠再次換到另外一個牢籠?

用愛的名義綁架個人自由的牢籠!

這樣的生活不是易言想要的,她拼命地讀書就是為了逃離牢籠。

她才不要再回到牢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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