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麥

黑麥

對上他遞來視線的一剎那,遲周周鬼使神差想起十二年前,第一次見到齊缙的場景。

那是在六歲半的隆冬。

遲家一家三口住在老城區的頂層,五層樓高的民宅小區,剛好卡在不用裝電梯的最高限制。

遲周周的房間設在小閣樓,和光禿禿的露臺只隔了一扇門,沒裝空調沒安暖氣,也是占了獨一份的冬涼夏暖。

父母都不是什麽高薪職業,養活全家吃喝、供車供房已是剛剛好,根本騰不出閑錢給露臺添磚加瓦。

這也導致,一覺醒來注意到隔壁露臺居然比昨天多了兩盆仙客來時,她眼睛亮得不像話。

紅豔豔的花蕊在冬季裏招搖明豔,銀裝素裹頓時成了陪襯。

她立刻小跑到樓下,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朝對面一看,果然,對面有幾個搬家公司的大叔在擡東西。

她忍不住感嘆,這間房子終于住進來人了。

國人重風水,尤其是像他們這種遠在一二線之外的小城,不少人家甚至都把桃木枝榜在門側的牆壁,寓意指在驅邪避災。

因此,這家發生過傷害案的房子遲遲沒有新房客。

據說當時是家庭矛盾,丈夫捅了妻子一刀,妻子受了太大的打擊一邊捂着傷口一邊嚷嚷着要跳樓,還驚動了警車和消防員。

雖然最後沒出人命,但在雞蛋大小的寧市,也連着上了好幾天的新聞。

實在是好奇,第一次親眼看到搬家,遲周周看着看着就從家門口走出來,剛想離得再近點,手上一個沒抓住,防盜門就這麽結結實實地砸了上去。

她吓得瞪大眼睛,沒拿鑰匙!

Advertisement

小朋友哪經歷過什麽大風大浪,哪知道即使被鎖在門口也不用驚慌失措,可對于不滿七歲的遲周周來說,這般處境,和天塌了又有什麽區別。

穿着粉裙子的小姑娘當場就急哭了,算不上多好看的哭相,甚至哭出的聲音還有些駭人,路過的搬家大叔立刻彎腰問怎麽了。

連剛搬來的新鄰居也吓得走出來看情況:“哎呦這是怎麽回事?”

有個搬家大叔趕忙說:“這小姑娘就住你家對門,她說失手關門把自己關外面了。”

齊教授哭笑不得地“嗐”了聲,趕忙道:“我當什麽事呢,這樣,你先到我家來好了,在這兒等你父母回來。”

遲周周抽了抽鼻子,不說好也沒說不好,就這樣傻乎乎地愣子原地,唯一沒忘的就是時不時擡手擦擦眼淚。

齊教授無奈,只好走近:“沒事的,叔叔不是壞人,叔叔今天剛搬過來,以後就要和你做鄰居了。”

眨了眨眼睛,遲周周還是沒說話。

齊教授笑着又道:“叔叔有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大,叔叔家裏也有好吃的點心,對了,你會彈鋼琴嗎?叔叔家也有。”

鼻子連着抽吸兩三下,遲周周摳着手指,說不上來究竟是被面前人的哪句話吸引,或者是因為眼前這位實在是長得慈眉善目,讓她忍不住抛下所有的戒備心。

走進玄關的第一時間,她就看到了男人先前提到過的兒子和鋼琴。

七八歲的少年穿着寬松POLO衫,坐在鋼琴凳上,哪怕五官還生得稚嫩,可落在琴鍵上的手指卻靈活得不可思議。

幾乎是看清少年的一瞬間,遲周周就被驚得說不出話。

首當其沖的原因,便是少年側臉的巴掌印。

那麽清晰的指痕,簡直不敢想象打他的人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

仿佛……是生死相搏的仇人。

那時候的遲周周不知道,恰恰相反,打他的那位從生物學上講,是和他血緣最親近之一。

這時,齊教授看着兒子,簡單交代兩句又轉身去招呼搬家師傅們搬東西。

少年神色淡淡,滿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疏離冷漠,他依舊坐在鋼琴凳上,仿若與世隔絕。

猶豫着走上前,遲周周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軋糖,舉着手臂送到他面前,因為剛哭過,嗓音還是軟綿綿的:“小哥哥,給你吃這個,可甜了。”

齊缙下意識皺眉,有些不适應這份突如其來的親近。

下意識拒絕,他道:“我吃不了。”

遲周周一愣:“為什麽?”

不想跟小朋友解釋什麽乳糖不耐受,這一刻連齊缙自己都忘了他也才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歲數。

沒有太在意眼前這個不速之客,他重新将手放上琴鍵,似在反思,也像在回味。

這麽一架漂亮鋼琴完全在遲周周的認識範圍之外,她僅有的認識,也只是在學校附近琴行隔着玻璃的匆匆幾眼。

她不甘沉默,好奇心驅使着她抛出各種問題,從自我介紹,又問他叫什麽。

被煩得過量,齊缙頭也不回道:“齊缙。”

“jìn?哪個jìn?”

“絞絲旁,加一個魏晉南北朝的晉。”

“魏晉……南北朝?”

“……”

已經被磨得沒了脾氣,默默嘆了口氣,齊缙随手拿起擺在琴譜旁邊的圓珠筆,又在琴譜的空白部分落筆,最後,指着那個字,咬準道:“我的缙,長這個樣子。”

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張紙,遲周周看得比之前學生字的每一次都認真。

那天過後的某天,從樓下幾個愛八卦的阿姨奶奶口中,遲周周意外得知了齊家父子的事。

有人說他們來自首都,是被“發配”到他們這種小地方來的,還說齊教授剛來就進了寧大當教授,指不定背後托了什麽關系。

再後來,流言蜚語愈演愈烈,險些就要變成“齊缙的母親原本打算去父留子,結果小孩非得跟着父親才一并離開”。

遲周周年紀小,卻又分得清好壞,知道什麽該信什麽不該信。

真正讓她念念不忘的,還是少年臉上的巴掌印。

紅得觸目驚心,似乎再稍稍用點力,一層皮都能被掄破。

到時候大概就是流血結痂了吧。

過往的回憶就這樣不受控制地湧上眼前,遲周周連忙叫停,定睛看着不遠處的人,立刻沖到他面前問怎麽了。

懷裏還抱着小貓,齊缙答得随意:“遇上流氓惡霸了。”

“流氓惡霸?我去你的!”遲周周翻了個白眼,突然想到什麽,腦袋突然一陣激靈:“我剛剛上來的時候看到一個渾身名牌的阿姨,跟她有關系嗎?”

面上神色掠過一絲異樣,下意識掩過,齊缙只道:“我如果說沒有,你信嗎?”

被他避重就輕的态度氣笑了,遲周周也幹脆,直接道:“你不說清楚我以後就幹脆不來了,你信嗎?”

“……”

齊缙沒轍,輕嘆道:“先進來坐吧,有些事我慢慢說。”

其實有關自己的那點破事,他很少和人提起。

他分得清人與人交往的邊界,知道甜果子不能往外賣弄,苦茬子更不能挂在嘴邊。

前者惹人羨慕嫉妒,後者招人貶低嘲諷,都不是好結果。

也因此,為了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他習慣性地将所有都藏起。

可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似乎也養成了傾訴煩惱的“壞習慣”。

只不過,傾訴的對象素來只有一個。

認真算下來,大概是小學五年級第一次“失敗”開始。

一開始他也只是試探性地随口一說,可某人卻認真地不得了,瞧着比作為受害者的他還生氣,一股腦地吐槽老師的不公平,利益既得者的不要臉。

那次以後,他好像就徹底習慣了她以一個特別的存在出現在自己身邊。

用習慣聽着輕浮,他一度認為,采依賴更合适。

一個換做任何人都無可比拟的存在。

“其實,你剛剛見到的那個人,是我的親生母親。”

齊缙語速不快,聲量低沉,似在刻意壓抑。

興許是因為他撫摸得太過舒服,懷裏的小貓眯着眼睛發出兩聲咕嚕聲,神态餍足。

遲周周皺着眉頭,沒有接話,靜靜地聽着他說:“其實我還有個雙胞胎弟弟,父母在我們七歲的時候離婚,我跟爸爸,弟弟則是跟了媽媽。”

“中間有些腌臜事解釋起來也麻煩,簡而言之,但現在的情況就是,我那位血緣上的弟弟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他們母子希望我去配型。”

這話講得直白又內斂,哪怕關鍵詞給的有限,遲周周卻也能清楚地猜到自己來到不久前,到底發生了多慘絕人寰的談判。

這樣看,說是流氓土匪好像也并不為過。

深吸一口氣,她認真地問:“你想去嗎?”

她目色炯炯,齊缙卻忽得笑了:“你知道嗎,這兩天,有很多人來勸過我,他們都說什麽血濃于水,我應該去做配型,還說什麽當年的事都過去了,揪着不放是我小心眼,是我這個兒子做的不體面。”

說着說着,他甚至笑了:“問我想不想的,你還是第一個。”

遲周周也樂了,随口道:“那是因為你沒告訴齊老師,不然他也會這麽問的。”

齊缙搖搖頭,道:“我告訴他了,他的答案只有六個字——你自己做決定。”

一個溫和的,卻又冷漠的,甚至用中立來形容的答案。

因為不在乎,所以不給态度;因為太在乎,所以不敢給态度。

這是他那位父親一貫的風格。

毫無征兆地将小貓放下,任由它在房間裏亂跑。

齊缙擠出一抹笑,看着勉強,卻也悲涼。

他試着伸出手,一字一句地問:“遲周周,我能抱一下你嗎?”

“我真的很需要一個同盟,一個支撐我繼續獨立的,活在這世界上的同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