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章
第【13】章
【13】
翌日天公不作美, 檀城一片陰雨朦胧,天邊的霧霭似水墨顏料暈染開,灰青色幾片烏雲慢悠悠飄浮着, 風一吹,如青煙四散。
今日有些忙, 溫榆不得不起很早,七點不到天剛蒙蒙亮她已下床梳洗,早餐不過兩片薄吐司, 刷一層果醬,就一杯低脂純牛奶, 兩顆水煮雞蛋, 幹杯無味,她的心情亦實在乏善可陳。
黎黎來不及吃早餐就急匆匆打車去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拿晚宴要穿的晚禮服,小助理風風火火,比她着急得多。
明明不是什麽正式商務, 富人的晚宴罷了,黎黎卻很上心。
周末沒有早高峰, 卻還是堵,檀城這座南方城市, 節奏不比北上廣慢多少,待黎黎風風火火歸來,已是上午九點整。
天略微放晴。
“黎黎, 路上很堵嗎?”
黎黎垂頭喪氣委屈道:“榆姐……衣服我沒拿到, 那個宋樂兒真的把你衣服給穿走了!氣死我了,莊姐明明給她借了另外一套, 她說你這套更好看,就私自穿了, 哪有這種人啊!”
“……”
溫榆下意識看了眼時間,倒是不怎麽慌。
晚宴她本不想去,這個理由去跟莊姐說,也說得過去。
不過麻煩的是,晚宴那邊,聽莊姐的意思,似乎是跟那邊特意介紹了她跟宋樂兒過去,假如她不去,可能會拂了某個老板的面子,也讓莊姐不好做。
思量再三,她還是決定去一趟,至于晚宴穿的衣服,沒那麽要緊,又不是走紅毯,穿一套得體大方的應付就成。
于是,沒把宋樂兒當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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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樂兒和她是大學室友,原本關系還行,後來大抵是因為她也入了圈,又同在莊姐麾下,室友成競争對手,難免感情變質,何況她還知道宋樂兒那麽多過往,包括整形這樣的黑歷史,也難怪宋樂兒跟她漸行漸遠。
雖還未撕破臉皮,可關系也已經難以修複。
她這個人不争不搶,人際關系也很少去經營,所以和宋樂兒一直這麽幹耗着。
安排好行程,溫榆起身回房換了套衣服,墨鏡口罩戴上。
“姐你去哪兒?”
溫榆微微一笑:“有點兒私事,我會在下午五點之前趕回來,你不用跟我。對了,宋樂兒既穿走我那一套衣服,你讓她把她原來要穿的給我穿吧,公平交易。”
黎黎不情不願地說:“嗯,我帶回來了。宋樂兒這套衣服确實沒有莊姐給你那件好看,質感特別垃圾,和高定簡直沒法兒比,雖然莊姐為你借的那一套也不是高定,但質感真的很高級,難怪宋樂兒眼紅……”
小助理絮絮叨叨,溫榆聽完只随意笑笑,背上一只大大的帆布包便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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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淅淅瀝瀝,毛毛細雨其實不撐傘也淋不濕衣服,溫榆便沒撐傘。
她不喜歡下雨,但居然很喜歡毛毛細雨打在臉上那種癢癢的感覺,好像有人在和她玩兒,用雞毛撣子撓她的臉。
雞毛撣子撓臉……不可避免的,她又想起岑亦白,他總是揮之不去。
那時候,媽媽花重金請他來給她做家教老師,她一開始特別不情願。
對着這麽帥的一張臉,她要怎麽認真學習啊?恐怕成績越補越糟糕吧。
而事實出乎意料,岑亦白很懂得對症下藥。
“你如果能在下一次測試考一百二十分,哥哥給你獎勵。”
“什麽?一百二十分?岑老師你還是殺了我吧,數學我能考九十分就不錯了,一百二十分不是天方夜譚嗎?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數學考滿分的嗎!我拒絕接受挑戰。”
對于她的無理取鬧,岑老師卻很有耐心,他找來一套試卷,十分耐心地給她講題,殷切備至,師德高深……
可惜,她只考八十多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都不及格呢。
望着她的試卷一片紅叉,岑亦白顯得有些忍俊不禁。
可能在他這種學霸的世界裏,還從來沒出現過這麽大一只笨蛋吧。
她很擔心岑亦白會因為教她的難度太大而選擇放棄,畢竟他只是回國探親,探親完就該回美國繼續深造了,哪有空替一個數學笨蛋補習啊。
她非常忐忑,甚至在岑亦白看試卷的時候溜出書房去客廳裏找了一袋薯片吃,每次她一緊張,就格外地想吃東西。
過了會兒岑亦白追出來,發現自己的學生竟然在客廳裏蹲着偷吃薯片,和老鼠一樣貓在那裏,他忍不住笑,走過來蹲在她旁邊問:“為什麽跑出來吃?難不成你想吃獨食?”
“……?”她愣了幾秒,薯片袋子遞過去,“老師,原來你也想吃薯片嗎?早說嘛,給。”
岑亦白接過一片薯片,慢條斯理吃了一口,姿态很是優雅,而她瞧見他的手指上還沾着很多薯片的沫兒,想也沒想就湊過去用嘴含住了他的指尖。
這舉動十分的耐人尋味,不止岑亦白,就連溫榆後來自己想起這一幕,也感到非常羞恥。
不過這種奇奇怪怪的氛圍并沒有維持下去,只因媽媽林蕙忽然回家,兩個人只好心照不宣地回書房繼續補習。
在一起之後,有一回二人牽着手在大學校園的林蔭道裏散步,岑亦白漫不經心地問她那時吃薯片為什麽吃他的手指。
她臉色漲紅,憋出一句:“秉着不浪費的原則……”
“溫小榆,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讓我很分心。”
“什麽啊……你分什麽心,你每次給我出題都按最難的出,我懷疑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想看我不及格啊你。每次都說給我獎勵,出那麽難的題我要怎麽拿獎勵啊,你是不是故意這樣不想給我獎勵?哥哥,你太狡詐了。”
岑亦白勾下腦袋親她紅透了的耳珠,又在她怔愣着一張臉出神的時候,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是,不想給你獎勵。溫小榆,那時候給你獎勵不合适,懂嗎。”
“為什麽不合适啊?”
“跟你接吻,你說合不合适?”
溫榆又怔了幾秒,後知後覺地問:“哥哥你的意思是……那個時候,你就想要我……做你女朋友了嗎?”
“差不多。”岑亦白的目光很沉,“溫小榆,是你先招惹我。”
“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招惹你,你怎麽怪我一個人啊,樓上樓下我家隔壁的姐姐都想做你女朋友,她們天天化妝穿美美的裙子在你面前翩翩起舞,我哪有這樣,我那麽樸素,我沒有招惹你……我只是……”
岑亦白揉亂她的發頂,目光凝結在她臉上,語氣很淡:“是嗎,你的意思是,你沒想招惹我,是我自作多情。”
“也不是……好吧,我承認我那個時候就……喜歡你。哥哥,那你喜歡我嗎?”
岑亦白猛然勾下腦袋堵住她的唇,親得她的唇瓣脫了妝,還有點兒腫。
後來她回憶過往點滴,竟發現他其實從沒說過他喜歡她,一次也沒有。
到底是什麽時候,她意識到他沒對她說過喜歡二字呢?
也許她從來都沒注意到吧,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喜歡自己,實際上到頭來只是她自作多情。
如今這個答案好像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至少,對他從來都不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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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漸漸大了些,從毛毛細雨變成顆粒分明,頭頂烏雲愈來愈重,天色很暗,沒有風,空氣陰冷潮濕。
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大叔,操一口地道的檀城本地方言。
中國的方言種類繁多,且博大精深,有時候甚至村南村北的方言都有細微區別,更遑論縣鎮之間。
司機說的是檀城一座小鄉鎮的方言,除了洛水鎮幾乎沒人會說沒人聽得懂。
恰好,溫榆的爸爸祖籍就是洛水鎮,爸爸偶爾會和來城裏辦事兒的親戚說這種方言,在老家,爸爸也會跟爺爺奶奶叔伯嬸娘說這種方言,而溫榆在六歲以前大部分時間都在老家洛水鎮待着,一來二去每天聽大人說這種方言,也就漸漸聽得懂,不過她說不流利,比較蹩腳。
“是啊是啊,開春了暖和了有很多人來這邊旅游,我打算買輛電車拉客,這油車太費油了,劃不來,你也打算買一輛新能源?才八萬?哪裏的車行賣這麽便宜?馬勒戈壁那天那個推銷員跟我說他們店最便宜的也要賣十三萬,我操他媽的,也太不厚道了,還跟我說是老鄉給老子優惠價,優惠他老母哦優惠,這癟犢子……”
司機罵罵咧咧說了一大通方言,挂斷後清了清嗓,笑着用普通話對溫榆道:“不好意思啊姑娘,聊太久都忘記問你上哪兒了,你上哪兒啊?”
“師傅,我上洛水鎮。”
司機瞄一眼後視鏡,繼續微笑着搭話:“洛水鎮啊?你去那邊旅游嗎?那邊其實沒啥好看的,就一個破小鎮,山山水水也就那樣,網上照片都是ps過的,實際上風景也就馬馬虎虎,好多人來這邊玩兒都說被騙了,也不知道我們小鎮怎麽火的。”
“師傅,你是洛水鎮那兒的人嗎?”
“當然喽,我土生土長本地人,好久沒回去了,那塊兒地也不知道開發成什麽樣了,一座破石橋天天吹什麽煙雨江南,等旱季水幹了難看得要死,要來洛水鎮玩兒就要等三四月來最好,煙雨江南嘛,三四月可不是天天下雨?霧蒙蒙的,下雨就好看,等到了夏天水幹了就不行了……”
司機似乎有點兒話唠,繼續絮絮叨叨說了幾分鐘,然後接電話,操着方言和老鄉各種扯皮罵娘。
雖說司機以為她聽不懂就放肆開懷地罵了不少娘,這不太文明,可溫榆聆聽着這熟悉又遙遠的鄉音卻倍感親切。
她內心感激着,似乎恍惚間她回到了從前,回到兒時,回到遙遠的最初的小鎮,那裏有她兒時的懵懂天真,也有和爸爸媽媽相處的愉快時光……
那段日子真的很快樂,她有時候甚至不想長大,這樣就不用和爸爸媽媽分開。
人總是會近鄉情怯,或許吧,車子越是離洛水鎮的路标近,她越是感到煩躁不安……不知道從前走過的路還是不是原來的那條?
老家門口的枇杷樹是不是已長成參天大樹?那座老房子有沒有因為年久失修沒人居住而搖搖欲墜?
媽媽是不是已經變得很老?臉上的皺紋和白頭發是不是比上一次見她要多很多?
一幕幕兒時記憶如流水般蹿入腦海,像走馬燈播放着,有些記憶模糊不清,有些卻很清晰。
車子停在橫穿洛水鎮的一條大馬路上,天色越來越沉,似乎預兆着大雨傾盆。
司機掉頭的時候跟她說:“馬上就要下大雨了,姑娘你可別去爬山,年年下雨都山體滑坡,還有那條河,別去河邊玩兒了,你別看那河水清在邊上看起來很淺,深的地方有三米多呢,年年都有人淹死,你當心啊。”
溫榆微笑着應下,從包裏拿出一把橙色的折疊雨傘撐開來。
就在她撐開傘之際,雨勢傾盆,好險啊,差點就淋濕了。
她慶幸着,笑着往鎮上走去。
小鎮很熱鬧,來旅游的人很多,男男女女,大多是背包客和小情侶,背包客的行囊簡單,還有一兩個騎行的騎手路過修整,大包小包拖在自行車上,小情侶則手挽着手一邊訂賓館一邊問哪裏有好吃的好玩兒的。
雨太大不好走,溫榆于是到一家小飯館避雨。
已經上午十一點,她早上吃得少,現在也餓了,店裏邊的食客一個個吃得特別香,她很快抛棄了一個女明星該有的職業素養,叫來服務生,點了一碗牛肉面和一碟當地特色油炸小吃,接着便大快朵頤。
不吃飽怎麽有力氣啊。所以她很愉快地原諒了自己。
雨下了一個多小時,雨停了放晴,陽光明媚溫暖,小鎮變得更熱鬧,一條當地著名的購物古街簡直擠滿了人,人山人海,溫榆擠了好久才擠出去。
她走了十來分鐘,在一家三層仿古小樓房前站住,房子刷着白色漆面,漆面有些開裂,雨水從縫隙裏滲透進去,牆面濡濕,那些縫隙像盤踞的蛇一般滲人。
緊鄰着的一棟同樣是三層的仿古小樓店面是一家賣小飾品的。
各種各樣的梳子頭飾手串珠鏈項鏈琳琅滿目,門口兩個金黃色頭發的老外叽裏呱啦說着英文。
頭上戴一朵紅色絨花的老板娘用不太标準但能讓老外聽得懂的英文叽裏呱啦地和老外介紹自家産品,說得口幹舌燥,最終,老外沒買,因為那是兩個男的,還手牽着手,不像是有女朋友的那種人。
老板娘有些張牙舞爪地自言自語:“兩個大男人又不買害我說了半天口都幹了!”
溫榆走過去,摘下墨鏡,戴着口罩跟老板娘問了好。
“魯阿姨,是我,小榆,最近生意還好嗎?”
老板娘盯着溫榆看了半天,一拍手走過來拉住溫榆的手道:“哎呦!是小榆啊?你多久沒回來找阿姨說話啦?從京市回來的吧?我囡囡說去年在京市碰見過你呢!回來看你媽媽的吧?”
魯阿姨說着,望了一眼隔壁大門緊閉的店面,那是家茶館。
溫榆睫毛一顫:“阿姨,我媽媽今天沒空嗎?怎麽不開門?”
“你媽媽的茶館很久沒開門了,年前就關了門,不過你別擔心,她身體還算好,年前關門回你外婆家去了,說是娘家有個侄女兒要和你媽媽拜師學茶藝,你媽媽回去就住下了,本來吧你媽媽是想把衣缽傳給你,你去做了演員,她只能另外收徒了。阿姨特別喜歡看你演的電視劇,一會兒你給阿姨簽幾個名吧,我要拿去炫耀。”
“……好吧阿姨。”溫榆笑着應了。
她沒有茶館的鑰匙,在茶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看天色不早了,于是離開古街,坐鄉鎮公車到清陽山公墓。
洛水鎮這邊有習俗,過完年到清明的這段時間也要掃墓,于是清陽山公墓的不少墓碑前有鮮花和各式祭品,水果占了大頭。
溫榆在古街買了一籃水果和一束菊花,她将東西擺放好,随後用外套墊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她坐下來,看着墓碑上爸爸的照片良久,伸出手慢慢撫摸着墓碑上的照片。
她微笑着看着照片,好像真的在跟爸爸對話。
“爸爸,這邊最近天天下雨,你跟我一樣超級讨厭下雨天,是不是每天心情都很不好呢?”
“媽媽一定來看過你了吧?不然除了媽媽,還有誰會肉麻地送你玫瑰花。你們兩個好肉麻,幹嘛一把年紀了還送玫瑰花啊,媽媽都沒送過我花呢。”
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黑邊眼鏡,笑容親切,就好像真的在聆聽着女兒的唠叨。
“爸爸,我還給你帶了北街你最愛吃的那家驢肉餅哦,不過我太饞在路上私自吃掉了兩個……”
天上又開始下毛毛雨,原本已經幹掉的墓碑又被打濕,摸起來滑滑的,溫榆拂去照片上的雨水,目光變得稀薄。
“爸爸,你還記得我的初戀男朋友嗎?就是那個叫岑亦白的。你一定很奇怪他為什麽只來看過你一回吧……嗯,實際上我們早已經分手,抱歉啊爸爸,現在才告訴你這件事,原本應該七年前就告訴你的,可那時候我不想跟你說這件事,我怕你知道了不高興,我想讓你開心得久一點,你一定跟我一樣很喜歡他對吧,畢竟拐一個這麽帥的帥哥騙回家很不容易呢……”
溫榆半笑着喃喃:“爸爸,我又遇見他了。七年了,他好像沒怎麽變,是不是我沉浸在過去太久了出不來産生了錯覺呢?他現在對我脾氣好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分手那天,他對我說了很傷人的話,他感到虧欠,所以現在不想對我再說重話嗎……”
“應該……不可能了吧?我和他。爸爸你知道嗎,當初我跟他在一起就患得患失。他這個人特別招女孩子喜歡,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跟我在一起。其實他認識的女生裏邊有好多漂亮的,我就好像撿漏一樣……上次拍戲他忽然來片場,看我的眼神那麽冷冰冰,我其實很難過……我以為我們的關系會緩和不至于那麽糟糕……”
說着說着她沒了聲,哽咽着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沉默了許久。
雨越來越大,她終于把頭靠在墓碑上說:“爸爸,我要走了,雨下得好大。”
因為下雨,清陽山比平時更空蕩蕩,舉目都是凄涼的景致,雨中的杜鵑花也像在哭泣……溫榆剛剛走下山,手機便不停響鈴,她劃開接通了。
“榆姐你在哪裏啊?約好的化妝師到了……”
“我馬上回去,你和化妝師說一聲抱歉,她不想等的話就不要勉強,妝我自己化就好。”
“好吧,那姐你要快點回來哦。”
“嗯。”
挂斷電話,溫榆沿着濕滑的道路下了山,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像一幅巨大的畫布,沒有色彩斑斓,只有單一的灰色調,就好像她現在的心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