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烏鴉

第15章 烏鴉

固州駒縣城外十五裏外,有一片低矮的土坡,當地人都喚作“烏鴉坡”,因為坡上矮樹林裏栖息着許多烏鴉,每當黃昏降臨,總是能聽見群鴉歸巢時凄厲的尖叫。

固州古稱固城郡,下治駒縣、汲縣、白岩縣,一度被呼克延部侵占,前朝大将楚懷忠北征呼克延,收複固城郡,改為固州,成為中原抵禦北方部族南下的重鎮。

烏鴉坡下是曾經的戰場,野草堆中至今殘存着無數斷箭殘骸。駒縣百姓們從不讓自家小孩靠近這裏,據說刀兵兇煞太重,命不夠硬的普通人抵禦不了血氣沖撞,會被烏鴉叼走魂魄。

“吓唬人的吧,烏鴉不是吃腐肉嗎,魂魄無體無形,能吃飽嗎?”

賀蘭致坐在馬上,手搭涼棚做遠眺狀,興致勃勃地提議:“我們過去看看吧!”

那是延壽九年七月的某個下午,天邊的日頭還在緩慢西行,淡金色的陽光如同點綴在草尖上的露珠,長風吹徹,遠處的矮坡一片濃綠,怎麽看都不像是陰氣森森的戰場。

一行五人,賀蘭致打頭,程玄駕車押後,聞禪及纖雲飛星兩個侍女身着窄袖緊裳,都作男裝打扮,騎馬跟在賀蘭致身後。

聽見他的提議,所有人同時垮臉。聞禪扶起鬥笠邊沿,無奈地道:“你剛出門時連殺豬的場面都要回避,為什麽現在見着個墳地都想進去溜達一圈,是不是吃錯藥了?”

賀蘭致小小地“嘁”了一聲:“因為本公子已立誓要成為一代傳奇游俠,堂堂賀蘭大俠,怎麽能被這種怪力亂神的民間小故事吓退?走走走,來都來了!”

他說完便揚鞭催馬,一騎當先朝烏鴉坡沖去。聞禪望着他活蹦亂跳的身影,不禁嘆氣:“我從峨嵋山帶只猴子出來都比他省心……辛苦諸位了。”

“不會啊。”纖雲微笑着寬慰她,“賀蘭公子雖然性情略微跳脫,但大事上很可靠,這一路上有他在,奴婢們也安心許多,殿下随他去吧。”

聞禪贊同:“嗯,被天花板上掉下來的蜘蛛吓得第一個躲到你的身後,真是令人安心的奇男子。”

纖雲依然溫溫柔柔地笑着:“殿下沒搶過他,被公子一頭撞飛,是還在介意這件事嗎?”

聞禪:“……”

“殿下不要難過,”飛星躍躍欲試,“我已經不怕了,下次就由我來保護殿下!我先過去看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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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道身影飛了出去。

程玄:“恭喜殿下,您現在有兩只猴子了,奴婢覺着,咱們可以改道去西天取經。”

“……”聞禪,“算了,大家一起上,駕!”

烏鴉坡在遠處看起來人畜無害,但越是靠近,越是能感覺森森陰風,那是種會鑽進人骨頭縫的寒意。馬蹄踏過草叢,不時踢起散落其中的雜物,聞禪凝神細看,發現都是些骨頭碎片,有些大塊的還能依稀分辨出輪廓。

賀蘭致打馬從另一邊繞過來,抱怨道:“和詩文裏說的古戰場完全是兩回事嘛,陰氣好重,感覺有點穿少了。”

“三百年前的戰場和三十年前的戰場能是一回事嗎?附庸風雅選錯地方了吧。”聞禪在山坡的樹叢前勒馬駐足,皺眉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有什麽東西一直在盯着我們?”

“有嗎?”賀蘭致安靜下來,凝神仔細感受了片刻,“怎麽說……這裏确實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但我分不出來是什麽。”

他看着聞禪嚴肅的側臉,嘀咕道:“你這個預感到底是怎麽回事,也太靈敏了,連天上掉蜘蛛都能提前感覺到不對……”

聞禪面露沉痛之色:“但是沒有搶過你。”

賀蘭致同時自豪地大聲道:“不過還是略輸我一籌!”

其他人:“……”

飛星忽然道:“有聲音。”

嗆啷,嗆啷,嗆啷……

森寒寂靜的林中傳來奇異的響聲,像是拖着鐵鍬鋤頭之類的鐵器行走、不時磕到石頭土塊的動靜,伴着幾不可聞的“沙沙”聲,正朝着他們所在的方向前進,而且越來越近——

嘎——!!!

凄厲的鴉鳴劃破長空,聞禪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用“轟鳴”來形容振翅聲。無數烏鴉自林中驚起,恍如一朵遮天蔽日的烏雲,甚至令所有人眼前同時黯淡了一剎。

就在這瞬間,幽暗深林裏忽然浮現出一個慘白的骷髅頭。

聞禪倒抽一口涼氣。

紛亂的漆黑長發和寬大拖地的黑衣完全遮蔽了“它”的身形,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被“它”拖在身後、幾乎和“它”一樣高的黑色長刀。

骷髅用空蕩蕩的眼眶瞪着這群闖入亡魂之地的不速之客,賀蘭致尾音劈叉,氣若游絲地呻/吟:“它、它它它不會生氣了吧……”

話音未落,寒光一閃,那骷髅頭已掄起長刀,直奔他而去,慘白面孔霎時閃現在賀蘭致眼前。

好快!

賀蘭致回手拔劍,可是根本來不及。眼看刀鋒就要落在他腦門上,聞禪情急之下随手從鞍袋裏抓了個什麽,也來不及看,只覺得頗有分量,用盡全力朝骷髅腦袋擲了過去。

“砰”地一聲脆響,骷髅腦袋被她砸得一歪,動作随之短暫停滞,賀蘭致抓住這救命的空隙,唰然拔劍蕩開長刀,怒吼道:“快跑!”

一行人吱哇亂叫着催馬逃命,飛也似地離開了烏鴉坡。

一直沖到縣城城門不遠處,衆人才驚魂未定地停下來,程玄回頭張望:“好像沒有追上來。”

賀蘭致長長松了一口氣,差點把魂吐出來:“吓死我了,那是鬼嗎?”

飛星瑟瑟發抖:“會不會是枉死的士兵,鬼魂在戰死的地方徘徊不去……”

“應該是人吧。”纖雲征詢地望向聞禪,“它跟那把刀差不多高,不可能有那麽矮的士兵,要麽是侏儒,要麽是……”

“小孩子?”

聞禪說完自己又搖頭否定:“不可能,那把刀至少二十斤,小孩怎麽掄得動,而且誰家孩子會在腦袋上頂個骷髅?我看八成是狐妖或者山神,我們貿然闖入,驚動神靈,人家不高興也是正常的,以後還是謹慎一些吧。”

纖雲:“……”

賀蘭致冷笑:“呵,山神,我看是坡神還差不多……你剛才拿什麽玩意兒砸了山神?”

聞禪低頭翻了翻鞍袋:“哦,前天在客棧門口買的栗子糕,你嫌棄它太硬了,讓我拿着防身,說遇到危險時可以用它給別人開瓢。”

賀蘭致假裝擡頭看天,嗚哩嗚哩地吹口哨。

他們進了駒縣,投宿在城東的一家客棧。聞禪心中還挂念着下午的奇遇,晚間特意問了問掌櫃,沒想到對方還真的給了她答案:“你說那個住在烏鴉坡上的?是小孩啊,客官被吓着了吧?其實只要不靠近那個地方,它平時不會出來随便吓人的。”

說來說去,還是怪賀蘭致手欠,聞禪在心裏記了一筆,追問道:“小孩怎麽會那副打扮,他的家人呢?”

“不知道是哪來的孩子,這附近村子、還有對面呼族扔孩子的事多了,不稀罕。”掌櫃道,“烏鴉坡原先是戰場,那地方的烏鴉是吃死人肉長大的,可兇惡了。那小孩一開始差點讓烏鴉吃了,後來不知道從哪兒刨出一把刀,每天掄着刀跟烏鴉搶食,嘿,還真就算它命大,烏鴉都讓它給打服了,認它當頭頭,只要它一出來,烏鴉就跟着到處亂飛。”

難怪它的身法詭異又迅捷,看來是跟烏鴉厮殺争命時練出來的本能。

聞禪謝過掌櫃,弄清了來龍去脈,這件事便被她放在了不重要的角落,只當做是旅途偶然聽聞的小故事,反正日後他們也不會再見了。

數日後某個深夜,聞禪等人縱馬狂奔出城,如來時一般玩命逃離,身後跟着一串手持刀劍棍棒、窮追不舍的的家丁,一邊逃命還要一邊相互指責:“你沒事招惹縣太爺的小舅子幹什麽!強龍難壓地頭蛇,為什麽不能心平氣和地講道理?!”

賀蘭致大聲叫屈:“他調戲我,說要我給他當外室,一個月給我兩錢銀子的零花錢!”

“一個月兩錢銀子的零花錢也不少了!退一萬步說,你平時花錢大手大腳就沒錯嗎!”

“連一兩銀子都舍不得給還養個屁的外室!”賀蘭致慘叫,“而且他都三十六了,這個歲數都可以當我爹了,我不要!再說明明是你把他兒子頭朝下吊在學堂樹上,兩邊同時事發,我們才會被追殺,憑什麽只罵我!”

“混賬!我那是為民除害!他先搶了別人的錢,說不定包你那兩錢銀子就是這麽來的!”

聞禪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追兵,不到萬不得已時他們不想動手,但是如果被抓住了勢必要糾纏不休,她繃緊了面孔繼續催馬,一邊回手摸上了別在腰上的短劍。

呼啦——

幽深的夜色裏,忽然響起了熟悉的振翅聲。

萬千氣流從他們頭頂拂過,火把也照不亮的黑雲以滅頂之勢撲向追兵,蒼白的骷髅再度自長夜中浮現,四尺長刀以與外表截然不符的迅疾橫掃出去——

它是黑夜裏天生的殺神,甚至沒人能看得清它的身法速度,等回過神時,追兵已經被它掃得七零八落。

人群裏傳出恐懼顫抖的驚叫:“鬼烏鴉……是鬼烏鴉!”

“救命,鬼烏鴉殺人了!!”

“快跑……跑啊!”

一行人駐足回首,驚愕地看着它以一人之力橫掃千軍,然後倒拖着長刀,朝他們的方向緩緩走來。

賀蘭致用氣聲說:“我聽說烏鴉特別記仇……該不會是在這蹲守我們吧……”

聞禪端坐馬上,幾乎是俯瞰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朝背後一擺手,制止了賀蘭致他們要擋過來的動作,冷靜地盯着它問:“為什麽要幫我們?”

“骷髅”似乎聽不懂,歪了一下頭,沒握刀的手在懷裏掏啊掏,然後朝她高高舉起。

藏在漆黑衣袖下的手掌慘白瘦小,掌心裏赫然抓着一張揉皺了油紙。

聞禪聞到了一股淡得快要散了的栗子甜味。

她想起客棧老板講過的故事,雖然對方一言未發,但電光石火之間,她竟然順利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還想要?”

“骷髅”這回應該是聽懂了,發出了一聲像烏鴉叫的“啊”。

聞禪默然停頓了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種決心,俯身朝它伸出手去:“上來。”

所有人:?

“跟我走,我給你買,我可以讓你一輩子都能吃飽飯。”

賀蘭致在背後鼓掌:“還是你大方,你比一個月給兩錢銀子的小舅子大方多了。”

“骷髅”懵懂地看着她,看她修長幹淨的手指,素白的衣袖,還有皮毛光滑的矯健白馬。

然後抓住了聞禪的手,一躍而上。

漫天血花中,“烏鴉”從七香車頂一躍而下,身姿靈巧猶如飛鳥,雙手持刀,挾着下落的去勢淩空一記縱劈,恍若刀切豆腐般利落,将刺向裴如凇後心的長刀從中間一分兩截,緊接着反手上撩,“咣”地一下将那人抽飛出去三尺。

“走開。”

幂籬下傳出清亮的聲音,明顯能聽出是個女孩,語氣冰冷,飽含着極度危險的殺意:

“誰敢擋路,我要誰的命。”

“誰都別想耽誤我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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