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信疑
第43章 信疑
賀蘭致這次來平京, 倒不是有什麽特別緊急的情報需要傳達,而是依“深林”的慣例,除了那些身居要職不得擅離的, 衆人平時分散在各地, 每年至少要抽空面見聞禪一回, 聊聊未來的計劃。聞禪該出主意的出主意, 該給錢的給錢,好吃好喝地款待這些落腳的“飛鳥”,待短暫休憩過後, 再度送他們飛赴九州四海。
“按殿下的吩咐,江南往北境的商道已經基本疏通了, 只是道路漫長,沿途風險太大, 除了賀蘭家和咱們自己人,還沒有別的商隊敢走。”賀蘭致喝了口熱茶,擁着暖爐惬意地舒了口氣, 可說出來的話卻遠沒有那麽輕松, “從江南到平京、沂州有運河水路相連, 但自平京向北, 因舊年兵禍,運河廢棄,唯有走陸路官道。而且北方一郡連着一郡, 個個是兵備重鎮, 光上下打點的銀子就海了去了, 尋常商隊哪兒經得起這樣的盤剝。依我看啊, 除非朝廷約束軍鎮不得私征,主動維護商路, 否則這生意做不長久。”
自前朝末年起,随着同羅、呼克延、啜罕等部族崛起壯大,北方常年安定的局勢被打破,頻繁遭受戰火蹂躏,開始了漫長的動蕩時期。大齊開國之初,與北境各族勢力此消彼長,一度将外族驅趕至極北荒漠,也曾被鐵蹄踏破防線、遭遇兵臨城下的危機,直到連續三代帝王在北境采取“鐵壁固守”的策略,到如今才堪堪形成各方相持的局面。
所謂“鐵壁”,便是指兆京以北,自西向東的雁岚、平涼、武原、湯山、建岩、奉義、固州六郡一州連成的防線,每郡設一品都督,專司統軍守備。為了供應邊防大軍,朝廷特許七地都督就地營田募兵、“過關征稅”,即商隊每經一郡,便要給當地交一次稅。雖說朝廷下令不得超過“三十稅一”,但天高皇帝遠,誰還管朝廷怎麽說?自然是層層盤剝,榨盡油水才肯善罷甘休。也只有賀蘭氏那種家大業大、朝中關系過硬的豪富才有本錢去啃這塊硬骨頭。
聞禪道:“前路的确艱難,但這種态勢不會持續太久。半個北方都是軍鎮,外重內輕,早晚要出事;再則人心思定,百姓也受不了這種日子。接下來的幾年,北方格局勢必會有大變動,我們要提前做好準備。”
這種話除非是對着極親近信重的人,否則絕不會輕易說出口。賀蘭致含笑點點頭,狀若無意地掃了裴如凇一眼,發現他神色鎮靜,好像對這種氣氛和言論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得訝異。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狐疑,面上笑意分毫未改,輕巧地調侃道:“沒想到大婚不到一年,驸馬已深得殿下信任,真是難得。”
對于聞禪而言,裴如凇自然是知根知底,沒有任何隐瞞的必要;可在賀蘭致眼中,裴家長公子的名聲他此前雖然也有耳聞,但公主從來沒跟他提起過這個人,很難說早有交集。一個皇帝選中的驸馬,憑什麽迅速博得公主的信任?裏面會不會有什麽貓膩?
裴如凇高貴淡然地答道:“多謝誇獎。我與殿下一見傾心,相知相許,已經決定一輩子誓死追随殿下,表哥大可把心放回肚子裏。”
“就因為你這麽說才讓人不放心啊,裴公子。”賀蘭致假笑道,“漂亮話誰都會說,我想殿下也不是喊幾句‘生死相随’就能被輕易哄走的人吧?”
聞禪:“……”
裴如凇倒是沒這麽喊過,但他上輩子是不是這麽幹了,此事尚且存疑。聞禪一直懷疑裴如凇的真正死因,旁敲側擊過一兩回,然而回回未語淚先流,她也不敢再招他了。
“驸馬雖然來的晚了點,但是很可靠,嗯。”聞禪幹咳一聲,看向裴如凇,征詢道,“對吧?”
裴如凇震驚地回視着她,眼神仿佛在說“你問我?”
“看來也不是那麽确定。”賀蘭致哼出一聲冷笑,“要不要我先回避,給二位留出空來,先把口供對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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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禪想了想,斟酌着道:“所謂‘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彼此志氣相投,便不拘相識早晚。雪臣如今在陛下身邊掌制诰,亦是天子近臣,就算他不是驸馬,我也會試着拉他進‘深林’,忠義這點不必質疑。”
賀蘭致将信将疑地眯起眼睛。
“表哥說得對,我不可能只靠幾句甜言蜜語就取信于殿下。”裴如凇坦然道,“但若要證明,恐怕只能等到我陪殿下走到此生最後一刻時,才勉強算得上分量足夠。”
賀蘭致似乎被他酸倒了牙,啧了一聲,看向聞禪:“這不還是甜言蜜語嗎?”
“不然呢,還想怎麽樣,讓他當場去給我鑿三十裏的運河嗎?”聞禪回給他一個“差不多得了”的眼神,順便還抽空安撫了下裴如凇,“好聽,感人,以後都按這個水平來。”
就是這個安慰直白得有點過頭,裴如凇看起來像是被一口大餅噎住了。
賀蘭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想到什麽,眼角彎起細微弧度,帶着點狡猾的壞笑,輕聲提醒道:“殿下,小心色令智昏哦。”
聞禪:“……”
賀蘭致打趣夠了,話鋒一轉,又想起件正事:“說起來,那位‘青雕’——”
聞禪順便小聲給裴如凇解釋道:“就是陸朔。”
“嗯。”
賀蘭致拍案而起:“別搞得像是他馬上要來當我的上司一樣行嗎!”
聞禪按下葫蘆浮起瓢,趕緊順毛安撫:“熟人,都是熟人,別多想,并沒有那個意思。”
裴如凇虛假客套:“豈敢,豈敢,表哥永遠是我們的表哥。”
賀蘭致:“……氣死我了!”
“陸朔怎麽了?”聞禪問,“武原出什麽事了?”
“非但沒事,還屢屢立功,可以說是青雲直上,前程一片坦途。”賀蘭致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殿下在朝中應該也看到了軍報吧?據我聽到的傳言,他剛到任一年,戰功已比蕭定方麾下許多将領都要顯赫。而且陸将軍作戰骁勇,常率輕騎深入敵陣,善戰的名聲傳遍了武原,連外族也知曉他的事跡。”
聞禪和裴如凇的臉色同時凝重下來,賀蘭致心中又是輕輕一動:聞禪有意保全陸朔,特意囑咐過他要幫忙盯着點陸朔的動向,所以她臉色不好不奇怪;可裴如凇居然能立刻領會到他的言外之意,要麽是他心思夠深,要麽是他早有預見,無論哪種,這人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麽清白無害。
陸朔被皇帝派往武原,相當于往蕭定方經營多年的城池裏楔了一塊界碑,更何況蕭定方自己手上也不幹淨,他心裏不可能沒有芥蒂。而陸朔原本就是獨木一根,再加上這種輕入敵陣的傳聞,要是想借機對他做點什麽,簡直是現成的借口、鋪好的臺階,稍有不慎,陸家的“滿門忠烈”就會再添上新的一筆。
聞禪眉頭擰緊,神情沉下來,感覺有股無名火在灼烤着她的耐心:“‘保命要緊’這四個字,我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給他灌進腦袋裏,怎麽就一點都聽不進去?他是什麽身份,非得用這種辦法逞能嗎?”
賀蘭致見她動了真怒,趕緊勸道:“殿下息怒,軍中形勢如何,外人不在其中,很難說得準,也許陸将軍心中有數,并非是我們想的這麽簡單。待我回到武原後,會将殿下的意思轉達給他,請他多加小心。”
聞禪籲了口氣,勉強壓下心火:“有勞你了。”
“我倒是覺得,他說不定真的有數。”裴如凇忽然道,“陸朔不是那麽冒失的人,也許他知道有人想取他的性命,故意放出風聲,以自己為誘餌,等對方動手時,他就可以将敵人一網打盡。辦法雖然危險,但是一勞永逸,畢竟比起千日防賊,還是斬草除根來得更徹底些。”
這麽說,似乎也……說得過去?
三人一時面面相觑。
聞禪考慮的是如今年輕氣盛、報仇心切的陸朔,裴如凇是基于他對陸朔性格的了解判斷,賀蘭致則純粹是從局外人的角度敘述自己的聽聞——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陸朔心裏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二月十三日,武原傳來軍情急報,同羅可汗薄寒山于啜罕、武原邊境練兵,武原都督蕭定方遣陸朔為先鋒。陸朔率精兵輕騎突入敵陣,斬殺千人,然而寡不敵衆,重傷後陷于陣中,下落不明,衆将趁機率軍大舉進攻,擊退同羅,大勝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