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明暗
第46章 明暗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卻又出奇安穩,仿佛要把這一年多的枕戈待旦都補回來。
他是被手上的觸碰感喚醒的,旁邊有人在低聲說話, 四周缭繞着一股光是聞見就覺得很貴重的香氣, 有點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卻又想不起來源何處。陸朔迷迷瞪瞪睜開眼, 看見了一張正俯瞰着自己的憂慮面孔。
他渙散的視線逐漸聚焦,腦海裏遲鈍地搜尋着對方的姓名,緊接着猶如被人一鞭子抽中後脊梁骨, 猛地從床榻上彈起來:“陛下!”
驚慌的動作扯動了傷口,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一齊抗議, 劇烈的疼痛立刻将他打回原型,皇帝眼見着陸朔額角倏地冒出一層細密冷汗, 趕緊将他按回榻上:“慢點慢點,別慌……你躺着就行,不必多禮。”
陸朔的視線越過皇帝肩頭, 落在他身後的聞禪和一臉四大皆空的裴如凇身上, 簡直恨不得暈過去再重新醒一回:公主之前恐吓他不能進宮, 把面聖渲染得難于登天, 結果一覺起來,皇帝都坐到他床邊來了!
他甚至還沒有提前對過口供!
聞禪坦然地收下了陸将軍“驚恐無助”的眼神,甚至仗着皇帝看不見, 還沖他玩味地笑了笑。陸朔從她的笑容裏看出了微妙的報複意味, 不由得後腦勺一麻, 緊接着聽聞禪對皇帝道:“陸将軍在平京沒有親朋好友, 又怕貿然進宮打草驚蛇,走投無路之下, 求到了兒臣門前,希望請動聖駕出宮。現在父皇來了,陸将軍有什麽隐衷,可以向陛下細禀。”
她三言兩語把最要緊的一環圓了過去,還順便給他塑造了一下孤臣形象,不愧是八面玲珑的“深林”頭子。陸朔心中稍定,微微撐起身體,啞聲朝皇帝謝罪:“微臣禦前失儀,懇請陛下恕罪。”
皇帝到底是看着陸朔長大的,對他就像是自己的子侄一般。他猶記得陸朔離京前豐神俊朗的模樣,如今再見卻是形容憔悴、傷痕累累,全無往日風采,心中不由得萬分痛惜:“好好的孩子,出去一趟平白受了多少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百年後朕該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皇帝養尊處優,手指只有長年執筆留下的薄繭,跟浴血沙場的陸仲輝當然完全不像,但他此刻緊握着陸朔布滿細碎傷口的手,竟然莫名有了幾分“父親”的感覺。陸朔眼前無端一熱,迅速低頭忍住了:“多謝陛下關懷……微臣沒有大礙,都是皮外傷,養兩天就好了。”
聞禪在皇帝身後發出一聲清晰的冷笑。
陸朔:“……”
見皇帝看了過來,聞禪略一躬身,淡聲道:“父皇和陸将軍聊吧,兒臣先告退了。”
皇帝略一沉吟,卻道:“你和雪臣留下,梁绛,去門外守着。”
梁绛帶着侍從宮人們退了下去,聞禪和裴如凇俨然習以為常,陸朔卻有些意外。他久不在朝廷,雖然也聽過一點風聲,說公主頗得聖上器重,沒想到這“器重”竟然已經到了連軍機要事都不避諱她的地步,甚至與那幾個成年封王的皇子相比也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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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和聞禪聊過一回,他的思路比剛回來時清晰不少,将武原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向皇帝詳述一番,眼看着皇帝的臉色如斷崖般越來越差,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想抓個手邊的東西扔出去,好懸又忍住了:“你說的這些……有沒有證據?”
謊報軍功雖是大罪,但要是功臣宿将,皇帝往往會允許将功折罪,不至于真的要命;而通敵叛國乃十惡不赦,哪個皇帝也不會容忍眼皮子底下有這樣的将領,一經發現,必然是死罪難逃。正因如此,所以皇帝處置起來格外慎重,即便陸朔與他關系更近,皇帝也不敢只聽他的一面之詞。
“鐵礦的位置,還有蕭定方手下負責與啜罕交易的将領,臣都可以提供;高龍川之戰的勝敗,只要問過參戰的軍士就能知道。”陸朔道,“每一件事都是臣親眼所見,陛下可以派人去查證,若有半字虛言,臣甘願領罰。”
皇帝神情陰沉,寒意如刀,拍了拍他的手背:“委屈你了,若蕭定方真犯下了滔天重罪,朕絕不會放過他。”
陸朔低聲謝道:“陛下明鑒。”
皇帝擰着眉,将目光移向聞禪。
公主很自覺地把話接了起來,響應得又快又熟練,比三省六部那些抽一鞭轉三轉的大人們可靠多了:“父皇想怎麽查?明察暗訪兩條路,要麽直接迎回陸将軍,您下旨召蕭定方回京,讓三法司來審問;要麽先按兵不動,派親信到武原暗中查訪,查清了再動手。”
這話看似周全,好像選哪條都一樣,但細想就會覺得她圓滑得近乎狡猾。若皇帝心裏還有疑慮,想給老臣留條活路,或是顧念蕭德妃和她親生的四皇子,就會選擇把問題擺到明面上,給蕭定方一次收拾首尾的機會;而如果皇帝滿懷憤怒,只想知道真相,就選後發制人,這說明他對蕭定方的疑心已經蓋過了舊情,一旦查清,蕭定方将再無翻身的餘地。
果然,皇帝思忖了片刻,斷然道:“先不要驚動他,朕倒要看看世受國恩的徐國公,背着朕究竟都做了些什麽。”
所幸皇帝耳根子雖軟,在大事上還能拎得清。聞禪繼續道:“既然是暗中行動,派出去的人一定要足夠可靠。倘若蕭定方一黨察覺到朝廷在暗中調查,不管是重金賄賂,還是殺人滅口,欽差頂不住的話,一切都是白搭。”
“還有一種最糟的情況,就是蕭定方狗急跳牆,不顧家人死活,直接領着武原軍反叛,他離啜罕同羅很近,不管與誰聯手,朝廷都很難辦。”
皇帝“嗯”了一聲,覺得她擔憂得不無道理,征詢道:“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聞禪:“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皇帝:“怎麽說?”
“陸将軍沒有把自己還活着的消息宣揚得滿京皆知,這步棋走得很妙。”聞禪還不忘順手捧陸朔一句,“如今武原軍中恐怕都以為他已經殉國,正是蕭定方警惕心最低的時候。父皇不如以武原大勝為由,召蕭定方入朝封賞,先設法把他留在平京,再同時派人到武原調查,這樣即便被同黨察覺,也不至于有兵變之虞了。”
陸朔的表情微微扭曲,并不是很想接受她的贊許,皇帝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數落道:“你還誇他,朕說過多少次不要以身犯險,我看他一個字也沒往心裏去!這回死裏逃生全靠上天保佑,等養好了傷,北初,你給朕去覺慧寺裏好生拜一拜佛祖。”
陸朔悶住胸腔裏的咳嗽,忍氣吞聲地答道:“臣遵旨。”
“公主說的法子好,雪臣記下,回宮替朕拟诏。”皇帝問聞禪,“派往武原的人選,你覺得誰去合适?”
聞禪笑着推辭:“兒臣已經出了主意,要是連人選也插一手,未免太過逾越,陛下選個信得過的人就是了。”
皇帝看向裴如凇。
聞禪:“……”
裴如凇:“臣也贊同公主所言。”
皇帝一時分不清他是真沒聽懂還是裝傻,循循善誘:“內侍不可用,朝中官員不是這個的姻親就是那個的座師,盤根錯節,朕也不放心。”
聞禪提醒道:“父皇,禦史才是正經該做此事的人,讓驸馬前往,恐有越權之嫌。”
“既然是暗中查訪,便不論其它,只以‘忠義才幹’四字為要。”皇帝揶揄地看了她一眼,“朕知道你擔心邊境危險,朕派禁軍随行保護,保證将驸馬全須全尾地帶回來,如何?”
能讓皇帝這麽好聲好氣商量的人屈指可數,已經是給足了公主面子,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五品官員,頂多是一句口谕的事,根本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聞禪擡眼看向裴如凇,見他點了點頭,心知事成定局,這趟是非走不可,然而卻不能這麽輕易地就答應下來:“為君王分憂是臣子本分,父皇信任驸馬,兒臣自然不能阻撓。但武原郡畢竟是兇險之地,他們連陸将軍都敢暗算,只怕也不會忌憚驸馬的身份,兒臣想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要用她的人,自然不會駁她的話:“你想要什麽?”
聞禪清楚鄭重地道:“兒臣請賜驸馬臨機專斷之權,若遇急情,許其便宜行事。”
屋內的空氣一時凍住了。
皇帝微覺訝異,卻不是因為這要求太過大膽,而是聞禪處事一向細致周全,從不邀功求賞,算是最省心的那種孩子。難得她開一次口,居然是為驸馬求保命符,讓皇帝有種自家小女兒動了塵心的微妙感覺。
他橫了裴如凇一眼,頭一次覺得俊美的驸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沒好氣地說:“知道了。”
無辜被瞪的裴如凇:“……那我,謝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