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內情
第45章 內情
聞禪:“可說呢, 我又是出人又是出力,三番五次勸阻他不要作死,最後因為說話不夠好聽讨了陸将軍的嫌, 這都什麽世道。”
話裏的寒意如刀鋒雪刃, 無差別地掃過在場衆人的後脖頸, 所有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集體朝陸朔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
聞禪慢條斯理地掃了一眼呆滞的陸朔:“還不滿意?怎麽,是需要我跪下求你別死嗎?”
裴如凇默不作聲地閉緊了嘴,退到公主身後, 全心全意假裝自己是個來站樁的打手。
陸朔:“……”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中翻湧的悶痛, 低眉順眼地道:“下官要不還是跪着吧。”
跟某些人的示弱比起來,他簡直像一根實心棒槌, 聞禪壓根就不買賬:“用不着,萬一回頭招來列祖列宗托夢,說我折辱忠臣, 我可擔待不起。”她涼涼地道:“說正事吧。”
陸朔和那些傳統的将門虎子不同, 不像人家從小在軍營裏與長槍烈馬為伴, 擡眼是廣闊天地、萬裏疆域;他自小被接入宮中撫養, 和衆皇子一道讀書習武,拿勾心鬥角下飯,最先學會的不是什麽忠肝義膽, 而是“韬光養晦”和“隐忍不發”。
作為陸氏一族僅存的獨苗, 他能平安長大是意料之內, 可要是長得太茁壯, 不小心擋了誰的光,或是招了誰的眼, 恐怕就得出點意料之外的事故。
他很難完全地信任別人,對自己的手下是如此,對招攬他的公主也是如此。雖然他同意加入深林,最初設想的也不過是借公主的力量在武原站穩腳跟,把自己的勢力經營起來——哪能想到武原郡這一畝三分地是個深不見底的陰溝,別說立足,沒翻船淹死就算他福大命大。
“先前殿下說過蕭定方和啜罕王見羽多暗通款曲,還有可能貪污受賄。我到武原之後,确實受到了不小的阻撓,武原上下已然是鐵板一塊,極度排外,外人很難融入,幾乎接觸不到機要軍情,每日只是聽命操練而已。”
“這一年來,我暗中搜尋蕭定方與啜罕往來的證據,發現他們在做一件要命的事。”
聞禪面不改色地等着他繼續說,前世蕭定方那些罪狀她心裏有數,私通外族,養寇自重,貪污軍饷……雖然聽起來都很要命,但皇帝念在他早年立功無數、蕭德妃又育有皇子的份上,最終還是功過相抵,将他貶到偏遠地方,沒有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結果就聽陸朔說:“武原郡幽山山脈中有鐵礦,蕭定方他們私自開采冶煉,将鐵器走私到啜罕,再由啜罕流入同羅,換得了大量金銀……”
“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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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禪和裴如凇同時嗆住,陸朔迷惑:“怎麽了?”
兩人震驚地換了個眼神,聞禪捏捏鼻梁,強自平靜下來,示意他繼續說:“沒什麽,你太能幹了……”
前世他們沒法像現在這樣倒着查蕭定方,一開始誰也不知道武原都督是黑是白,都是摸着石頭過河,陸朔到武原兩三年之後才漸漸摸清了他的狐貍尾巴。聞禪本以為那幾條罪狀已是全部,沒想到武原郡這潭水遠沒有看上去那麽淺近,底下竟然還藏着驚天的秘密。
陸朔沒聽出她真心實意的誇獎,還以為公主又在陰陽怪氣,不由得有點氣悶:“蕭定方應該是察覺到我在偷偷查他,試着拉攏過我幾次,被我蒙混過去了,他見我不肯入夥,後來一直想設法除掉我。”
“此次高龍川之戰,蕭定方派我為前鋒,先與同羅軍交戰,他卻遲遲不肯發兵援助,直到我率領的人馬全部覆沒,他才趁勢出兵。”陸朔看向賀蘭致,朝他微微颔首,“我雖有準備,但亂軍之中情形十分危急,多虧殿下安排了孔雀接應,才僥幸保住性命,活着回到平京。”
蕭定方想除掉陸朔這麽個簡在帝心的人物,必須要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如果是潦草的“死于非命”,一定會招致皇帝懷疑,萬一再派人來核查就更麻煩了。所以借着同羅可汗在邊境練兵的時機,他為陸朔精心設計了一場的壯烈大戲——對于武将而言,還有比“為國捐軀”更适合的死法嗎?
聞禪臉色稍霁:“武原大捷,原是一樁喜事,只是得知你下落不明,陛下痛惜非常,等你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他面前,別說一個蕭定方,十個他也肯砍了為你出氣。”
“殿下。”
陸朔臉上沒有一點喜色,靜靜地注視着她,嗓音沙啞地說:“武原沒有大捷。”
聞禪心裏突地一沉:“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陸朔道,“蕭定方也許打得是棄車保帥的主意,犧牲掉我那一隊兵馬,換取大軍掩陣沖殺的時機。但同羅軍比他想象的要強悍,他的計劃失敗了,武原守軍敗退,根本就沒有什麽大勝。”
屋內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沉默像巨石一樣壓在房間正中,良久,聞禪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好生休養,當務之急是恢複傷勢,別的先不用考慮。”
“殿下!”
陸朔從床榻上支撐着坐起來,按着右胸傷處,艱難地懇求:“讓我見陛下一面。”
聞禪站住了腳步:“宮中人多眼雜,你一旦露面,假死的消息就瞞不住了,蕭定方很快就會知道,并且趕在欽差前面抹除一切痕跡。而且萬一欽差被他賄賂,回過頭來反咬一口,你一路上這些苦可就都白吃了。”
宮中那套陽奉陰違的行事作風,陸朔再了解不過,心中知道聞禪所說不無道理。但九十九步都走回來了,就差這南天門前的最後一拜,實在讓人不甘心:“我明白殿下的顧慮,然而事已至此,不容退縮,只能拼盡全力一搏,還望殿下相助。”
聞禪眼神一轉,落回陸朔身上,語氣難掩輕微的譏诮:“一意孤行的時候殿下拉都拉不住,這會兒又想起‘殿下’來了?陸将軍說話這麽管用,要不然你來當我的上司得了。”
陸朔:為什麽又挨罵了?
不過陸朔有一點值得稱道,他一旦回到天子腳下,就會自動收斂起在桀骜之氣,飛速松軟,變得能屈能伸起來:“不敢,只是下官在朝中別無根基,除殿下外,再無人可以仰仗了。”
“你是‘深林’的人,雖然你心裏可能不太認可,但我既然招攬了你,就會兌現我的承諾。”
聞禪神情沉靜,眼風清清淡淡地掃過陸朔,并不紮人,卻有種泰山壓頂般的威懾:“但我說過的話,陸将軍恐怕早已忘到腦後了吧?”
沒再給陸朔辯解的機會,她帶着一衆人拂袖而去。
陸朔按着傷處慢慢躺回床上,琢磨着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去年在慈雲寺中,聞禪曾一反常态地鄭重片刻——
“你身上背負着很多東西,但在那些之下,最重要的是你自身。”
“你起碼得先有來日,才能說‘來日方長’。”
這是一句很好聽的話,但陸朔并不敢把它當真。他要是太愛惜自己,在被敵人打敗之前,就會先掉進自憐自傷的無底洞。聞禪責怪他一意孤行,他也知道以身犯險并非上策,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那種情況之下,他沒有更好的辦法。
然而若非“深林”及時補漏,他這條小命估計就要徹底斷送在亂軍之中了,之後逃出武原、回到平京,乃至未來面聖陳情,也全部都要仰仗“深林”的力量。
他不信任的,不承認的,不抱希望的,卻是支撐着他走到最後的。
“上賊船了啊……”
他一手搭住眼睛,在終于認命之後,多日的提心吊膽和奔波疲憊轟然決堤,徹底清空了他思緒紛亂的腦海,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便迅速陷入了無夢的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