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松枝
第008章 松枝
宮中暮鼓之後便門扉緊閉,還有禁衛巡邏,能此時出現的,多半本身就是宮裏人,只是不知是好是歹,意欲何為。
丹屏護在她身前,“娘子,不若您先回宮,奴婢領人去查看。”
再行幾步便是頤華殿,守門的宮人再加上娘子身邊的侍從,足以護娘子無憂。
蕭芫略想了想,颔首,“多帶兩人,你自己小心。”
宮內外皇家禁軍共十六衛,宮內更是經過重重選拔,個個兒都身手了得,重重防護之下,她其實并不覺得會是什麽刺客之類,最多是個壞了規矩的宮侍。
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宮侍,年齡竟這般小。
宮女雖說垂髫便可報名甄選入宮,可真正派活兒時都已長成,蕭芫瞧着底下瘦小的女孩兒,幾乎起了問責內侍省的心思。
小宮女跪下時縮成一團,戰戰兢兢,在漆陶問及來歷年歲時,嚅嗫許久,才道:“回禀貴人,奴婢名喚松枝,年歲十五,自江南來,入宮已有……已有七八年了。”
“十五?”蕭芫蹙眉。
她暫且将心中疑惑按下,有關年歲,之後她自會使人查證。
“那你緣何在宮禁後偷偷來此?”
松枝用衣袖抹了把臉,情緒稍好些,回話還算利落,“奴婢聽聞黔方洪災,奴婢家人在奴婢入宮後都遷到了黔方,奴婢實在擔憂在房內哭泣,同住的幾人嫌奴婢吵,便将奴婢趕了出來,出來不慎迷了路,就沒能在宮禁前趕回去……”
她磕了個頭,“貴人娘子,奴婢知錯了,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蕭芫面上看不出動容,肅正道:“宮規森嚴,賞罰分明。我允你留一夜,明日一早,我會遣人将你送去宮正處。”
松枝頓時大喜,叩首都顯得真心多了。
她不敢奢望素未謀面的貴人能幫她遮掩,被帶進來時,她不知多麽害怕會被當作賊人送到禁衛處置,貴人能收留一夜再将她送到宮正處,已是格外開恩了。
而之後的經歷對她來說,更是如同美夢一般。
宮正那裏她沒怎麽辯解就得了最輕的處罰,她正好奇為何待她如此寬宏時,她所在尚宮局來人,徑直将她帶到了尚宮面前。
她此時才知,昨夜誤打誤撞去的地方,竟毗鄰未來皇後,太後侄女蕭芫蕭娘子的頤華殿,而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宮女,竟能有幸面見貴人尊顏,沾了貴人的庇護。
要知道,而今宮中,可以說除了太後與聖上,最最尊貴之人就屬蕭娘子了,連公主都要避其鋒芒。
隔了幾日,她剛在宮正處交了差,便被拉去尚宮住所,沐浴更衣,好幾人将她上上下下拾掇妥當,囑咐了一籮筐的話,尚宮親自帶着她,去了……
……竟到了慈寧宮!
松枝被輕推一把,“快跟上,莫亂瞧。”
松枝忙低眼,快行幾步上了石階,心中震撼。
竟是慈寧宮,她不敢多問,也不知帶她來此是為何事。
蕭芫正将自己所作“出師禮”給姑母瞧,幾句言語逗得太後大笑,聽到漆陶所禀,給姑母解釋兩句,到了側邊的隔間去見。
隔間裏,金陽被軟煙羅的窗紗模糊成柔柔一團,暖暖盈照着湘妃矮榻,裙裾搖曳而過,佩飾叮铛悅耳,一切在松枝眼中,都似一場绮麗的夢。
蕭芫輕倚團方引枕,曼聲喚松枝的名字,讓她擡起頭來。
松枝擡首,一瞬恍見天人。
幾日前因是夜裏,加上太過惶恐,她不曾清晰瞧見蕭娘子容貌,此時暖陽之下,眉眼面龐格外清晰,端的是明豔美靈,不可方物。
她身為尚宮局的宮人,自小學習詩書禮易,竟頭一回發覺自己言語之匮乏。
又或太過震撼,讓她忘了該如何形容。
蕭芫唇邊噙着柔婉的弧度,壓下了幾分容貌帶來的淩人盛氣。
音色明亮矜傲,吐字卻緩:“我記得,你是尚宮局司記司底下的宮人,因自幼對詩書典籍頗有天賦被選入宮中,不知可願來頤華殿,輔宮務簿冊出入之事?”
這句話,就好像天上砸下了瓊桂玉枝,在她面前鋪了一條通天道。
松枝愣了一瞬,脫口而出:“奴婢願意!”
一時歡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複又行了個大禮。
蕭芫虛扶一把,淺淺囑咐幾句便與次首坐着的尚宮女官交談,側面提了提即将接觸宮務之事,并着人将預備好的小禮送上。
漆陶客客氣氣送尚宮出去,同時喚人先将松枝帶回頤華殿。
說是輔宮務事,可松枝畢竟未曾接觸過,總要調教一番後才能得用。
少則半月,多則一載,端看松枝天賦才能如何。
丹屏在旁看着,想起前幾日花钿之事宮人的惶恐模樣,趁沒人時悄聲詢問漆陶,“阿姊,咱們娘子……經常會做這樣的事嗎?”
宮中選拔指派宮女自有一套完整的章程,少有破格的。
漆陶搖頭,“這還是頭一回。若放從前,将人立時送去禁衛處都是輕的。”
“那為何……”丹屏歪歪腦袋,實在想不明白。
漆陶看了丹屏一眼。
回想這幾日接觸下來她直爽簡單的性子,加上是太後送來的人,方才道:“可能是松枝的模樣讓娘子想起了幼時,加上她祖籍江南,娘子才心軟的。”
丹屏想了想,明了點頭,突然感到有些難過。
她來之前對娘子亦有了解,知道娘子幼時不易,也知道娘子已逝的生身母親儲江雪,便是自江南而來。
娘子到底還是在意的,在意到就算只是一抹相似的影子,都能一反常态地心軟。
此刻再想二公主對娘子所為,丹屏設身處地地感受到了憤怒與殘忍。
若下回再碰到這樣的事,都不用娘子出手,她也要讓那人十倍百倍地不好過!
……
漆陶所說,是蕭芫行事的原因,但只占一小部分。
她真正所為,是黔方洪災。
頤華殿書房內,雕蓮瓣紋的白釉燭臺蠟淚堆疊,明亮的燭光下,蕭芫坐于金絲楠長案前,筆尖舔墨,在紙上潦草地梳理思路。
字跡潇灑寫意,竟是草書。
這是她少時少有的反叛。
李晁管她太嚴,最不讓練什麽字體,她就偷偷練什麽字體,哪怕要付出多幾倍的辛苦。
只是前世,哪怕是姑母,哪怕身邊最貼身的侍女,都不曾知曉。
重生一回,她再不想用李晁的眼光束縛自己。
佛經公文之類自是要用正經的楷書,可是抛卻這些的其它所有,她都要以自己的喜好為主。
揮毫落紙,行筆肆意灑脫。
蕭芫将這幾日從姑母處得知有關黔方洪澇的消息,及從松枝口中詢問到的風土人情一一寫上。
最後,是她前世有關于此的記憶。
她最擔憂的,并非洪澇本身,而是前世因為赈災掀起的震驚朝野的貪墨案。
但那時她因落水之事被拘在自己宮中,就算有所聽聞,也都是些浮于表面的消息,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姑母因此的震怒。
她從未見過姑母那般生氣,鐵血手腕下,朝堂在幾月之內就空了一小半。
好容易肅清後,姑母卻病了,病得昏沉了好幾日,她侍奉在旁,頭一回見姑母那般虛弱的模樣,仿佛天塌了一樣,怕得日日躲起來哭。
也是從那時,李晁開始不經姑母之手獨自處理朝政,可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還是要經常詢問請教姑母。
并非是他才能不夠,而是幾十載的經驗之差。
姑母就仿佛這個偌大帝國最高最堅實的那根支柱,哪怕只是些許搖晃,也是一番天塌地陷。
同樣,也是她的支柱。
她不會再讓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可是……
蕭芫單手撐着腦袋,看着面前幾張字,挫敗地嘆了口氣。
那些複雜的朝事向來看得她頭大,前世更是任由自己的性子能避則避,便是就在她耳邊,她不想聽的時候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都要一個時辰了,她愣是半點有用的都沒想起來,唯一一個,還是以結果逆推出來的監察禦史。
前世淑太妃與二公主李沛柔因母族獲罪牽連,李沛柔還來求過她,她才有些印象。
淑太妃又只有一個兄長,也就是李沛柔的舅父,監察禦史。
于是也只能是他了。
而能牽連到宮中太妃與公主的罪責定然不小,所以,監察禦史很有可能是貪墨案中極為關鍵的一環。
正思索着該如何查探,便聞房外漆陶提燈過來敲門:“娘子,夜深了,該歇息了。”
蕭芫應了聲,将幾張紙疊起來舔上燭火,熊熊燃起後丢到銅盆中,看着它們被迅速燒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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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送暖,新芽漸長成了嫩葉,春花亦漸次盛開,成團成簇,捧起一片盎然春意。
給女夫子的出師禮蕭芫預備再添一幅畫,一幅春日的花團錦簇圖。
因得知夫子欲出門遠游,踏遍大好山河,她便想以此畫祝夫子前程似錦。
人生不止在廟堂之高,前途也并非只看封侯拜相,也可遠在山河間,在看遍風光的寬廣胸懷裏,只要心間充實、滿足,腳下所踏,便是似錦前程。
她選了陽光最明媚的一日,禦花園內百花盛開,她在中央的沁芳亭內,叮囑讓人守好禦花園四面入口,等閑莫要放人進來。
沁芳亭不大,四面通透,亭柱蟠龍蜿蜒,梁脊精美,漆陶素知她所愛,提前很久就将亭中布置好了。
亭內搖身一變,彩繡輝煌,袅袅熏香中,輕薄的海天霞帷幔翩翩起舞。
她坐于矮榻,書案上端放着長長的白宣,四角以圓形的獸首烏木鎮紙。
真正作畫時,蕭芫都不需怎麽擡頭,只憑感覺将心中景色以筆描繪紙上,只有再需靈感皴點山石細節的時候認真觀察一會兒,便又是久久埋首。
說是畫禦花園的百花景,倒不如說,是畫她心中的景色。
所以用色瑰麗大膽,風格寫意流暢,濃豔得不似人間。
最後正待以墨題詩落款,卻發現硯中已幹,擱筆有些疑惑地回頭,“漆陶?”
不防一抹暗色擁着金黃映入眼簾。
擡眸,李晁正負手看她的畫,察覺她的動作後目光移來。
一剎,四目相對,耳邊寂靜得只餘莺啼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