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半玉

第031章 半玉

适才蕭正清的眼神浮現在腦海, 某種模糊不清的推測終于明了。

倏然諷笑。

原來,她的阿母,就是這副模樣啊。

蕭芫唇角還在彎着, 眼前卻模糊了, 淚落下來, 冰冰涼涼。

蕭正清一直都心心念念的人, 念到偏執扭曲,連續娶都只為尋找心上人影子的那個人, 原來是這副模樣。

指尖撫過面龐,眸光冰冷徹骨。

可是, 若當年她阿母過得好, 又怎麽可能是這樣?

他自诩愛入骨髓, 卻讓心上人枯萎衰敗, 最後難産而亡, 甚至荒謬地将恨意放在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身上, 對待親生女兒如同對待仇人。

可是這種恨, 又一點兒不值錢。只要擺出個相似的模樣, 便什麽都忘了。

蕭芫只覺得惡心。

這般虛僞又自私的愛, 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曾相遇。

平婉與他才是天生一對。

一個想盡辦法尋找舊人的影子,一個竭盡餘力地模仿打扮, 好讓自己更像幾分, 且一裝, 就是這麽多年。

尤其, 她不僅這樣要求自己,還會要求蕭若。

若說平婉與她阿母面容上還有三分相似, 那麽蕭若與她,便是天差地別, 毫不相像。

不說蕭若沒有那麽多上好的衣裳首飾,便是有,哪怕精心裝扮了,也只會是東施效颦。

論及身份地位,姑母從不認蕭若是自己的侄女,最多維持面上的平和。

更何況,她還是當今聖上的未來皇後。

蕭若能做的,便只有時不時諷刺兩句,幫着清湘郡主想方設法捏她的小辮子。

被她吓唬之後,又會慫慫地安靜個一兩回,過一段時日,見她沒什麽實際行動,就又嚣張起來。

這麽多年,反複如此。

所以前世罹患心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時,她便知道,有讓蕭若替代她的機會,平婉一定會不遺餘力。

她沒想到的,是李晁竟然會應允。

甚至直到今日,哪怕蕭若前世那般耀武揚威,她也依舊半信半疑……

他當真會答應嗎。

會不會只是蕭若一個落井下石的說辭,或者是平婉故意而為,一個模棱兩可的流言?

畢竟青梅竹馬那麽多年,她從未見過李晁在這樣的事上背離底線。

這不僅是她的底線,更是他自己近二十年固守的行事圭臬。

但往生已了,究竟真相如何,再也不得而知。

紗幔一層層揚起,帶動光影晃動,羊脂玉般的纖足穿梭其中,步伐有些踉跄。

蕭芫踩上腳踏,動作緩慢地躺下身,眼瞳無神地望了會兒帳頂。

濃郁夢幻的印花将光線分割得深深淺淺,團瑞的纏枝葡萄嬌豔欲滴,将舞鳳紋攏在中央,翅膀上撒着點點燙金。

她有些艱難地側過身子。

玉佩捏在掌心,斷痕硌着指節,彎起臂肘,将它緊貼着放在心口,一點點蜷縮起來,阖上眼眸。

長發鋪展在她身後,繪就廣闊優美的曲線,如同羽翼翊衛守護。

有袅袅熏煙與絲絲縷縷的金芒交織,緩緩在層層紗幔間缭繞,靜谧安然。

唯有那蜷起的單薄身軀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意。

仿佛……本應有一個溫熱堅實的背後擁抱,将她牢牢圈在懷中,肌膚相貼,溫聲安撫。

.

要出發前往佛寺這一日,正逢雨後初霁,清新潮濕的氣息伴着陽光而來。

暮春時節,金陽已有幾分夏日的威力。

換上輕薄的绫羅紗裙,因着是去佛寺,特選了個色澤淺柔溫婉的,發髻也只簪了個綴活環玉雕的雙雁碧玉簪。

再攏上玉蘭團繡的披帛,蕭芫便踏出殿門,前往慈寧宮。

出發之前,她要與李晁一同向姑母辭行。

今日去了會在佛寺中留宿一晚,總得正式些,讓長輩安心。

只是剛進去沒說兩句話,便被宣谙姑姑好生“請”了出來。

蕭芫頗有些不好意思,她昨日想着即将有兩日見不到姑母,當了姑母整整一日一刻不離的小尾巴,還硬拉着姑母陪她去賞花。

聽得太多,姑母可不得對這些個臨別囑托之言心生煩躁嘛。

車馬早已備好,自慈寧宮出來乘步辇行過一段,便看到整整齊齊候在正午宮門前的一衆人馬。

帝王出行,禦駕的陣仗極大,經過的要道提前一日便會清理好,隊伍中央銮駕六馬并行,裏面寬敞舒适,行進間連案幾上的茶水都不會晃動。

蕭芫與李晁隔案對坐,偶爾用幾口點心,再百無聊賴以袖掩唇打個哈欠。

睡得晚起得早,總免不了困頓。

第三個哈欠的時候,李晁似是忍無可忍,傾身将案幾上的青瓷茶壺往她那兒推了推。

蕭芫假裝沒看見,很是自然地為自己倒了盞蜜水。

李晁:……

很好,他的養氣功夫在她面前就從來沒到家過。

忍不住開口:“既然困頓,飲上兩盞茶自然便清醒了,你這般強支着不難受嗎?”

蕭芫哼了一聲,“陛下若是看不慣,就将那些兵書減去些,也免得我點燈熬油這般苦讀。”

李晁被噎了下。

咬牙:“我可沒有讓你熬到半夜,你自個兒白日裏去采花賞景,怪得了誰?”

蕭芫匪夷所思,“白日不去,你難道要我夜裏去嗎?”

“你就不能……”

不去嗎?

李晁深吸口氣,終還是止住了話頭。

罷了,春日一過,看以後還哪兒來的那麽多花讓她看。

蕭芫見他沒話說,懶洋洋向後倚着,手伸進寬袖中掏了掏,便掏出了一片薄薄的信封。

李晁起先沒注意,等到餘光裏變戲法似的出現一張白晃晃的紙,目光方瞥過去,頓了頓,再移到她看起來薄如蟬翼的袖口上。

直看了好半晌,看得蕭芫發覺,以為他好奇信,便道:“這是雲游的女夫子寄來的,昨日沒空看,今晨出發時便帶了趁着路上看。”

李晁掩耳盜鈴地移開目光。

“是游記吧。”

蕭芫點頭,看信時眉眼柔潤,笑意鮮明。

心情甚好時,不介意與他分享,“夫子果真去了江南一帶,江南煙雨朦胧,人美景也美,看來以前的那些游記并未誇大其詞。”

李晁聽着她含着贊賞之意的笑言,想起那日在禦書房時她口中對他的指責,心底極不是滋味。

就算他确實有些地方不對,可同樣都是授課,怎麽她對這個女夫子就這般喜愛。

不就是封信嗎,值得開心成這樣?

“若你想去,待以後成婚,我們可效仿烈宗南巡,到時親眼觀賞,不比紙上來得好?”

這語氣奇怪得很,蕭芫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

“就算以後有機會去,也不耽誤我現在從紙上欣賞啊。每個人眼中的景致皆不同,夫子用詞優美雅致,就算只當文章論,也值當好好品鑒一番。”

李晁沉了臉,閉口不言了。

覺得這信紙當真礙眼得很。

她念着女夫子專傳信描述風景,怎麽不念着他這些年送了她多少本游記呢,哪一回有新的,不是第一時間就為她送去了。

小沒良心的。

蕭芫不管他,讀着信自顧自樂呵,還不時用兩口點心。

待車辇停下,李晁扶了她下來,便頭也不回大步往前走了。

後面跟上來的言曹愣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要不要越過蕭娘子去追聖上。

可若不追,聖上身邊一個人沒有,也不像話啊。

看得蕭芫笑了,“中官快去吧。”

言曹才匆匆一禮,小跑着往前去了。

蕭芫立在原地,好整以暇仰頭向上看。

已近正午,豔陽高照,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中,重明寺神聖端肅,伫立于天地之間。

還未步上石階,便已有香火的味道随風飄來。

石階一塵不染,想是新打掃過,很快,一道身着染金墨服的人影步上石階,入了她的眼簾。

崇山腳下,他不再如往常時那般高大,卻也不顯得渺小,滿身威嚴俾睨的氣勢仿佛不是他要上山,而是上天請求他前來主宰這一方山水。

心底感嘆敬服之意剛冒出了頭,便見這身影回身,直直向她看來。

看得蕭芫心頭一凜,就算他不說話,她望不清他的神情,也知道是在催促她。

哼,讓他一個人急吼吼地走那麽快。

蕭芫慢條斯理擡開步子,好一會兒方到了他身前。

李晁已經被磨得徹底沒脾氣了,看了眼她搭在丹屏腕子上的那只手,神色難辨。

道:“不是都道佛寺還願,要親自步上石階,才算誠心嗎?”

蕭芫疑惑地嗯了一聲,她本就打算親自上去啊。

便見李晁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是個等待她放入的姿勢。

蕭芫後知後覺看了眼丹屏,将手放下來,可望着他的掌心,卻遲遲沒有擡起。

好像他帶着薄繭的寬大手掌是個惑人的陷阱,一旦進去,便再難出來。

眼前一花,是他的手伸過來,握住了她,溫暖又強硬。

再擡頭,只見他寬闊沉穩的背影。

他牽着她,在高高石階的最底端,一步步往上。

才十幾步,又仿佛已是亘古。

他遷就着她,步子很慢,還會時不時側頭看她,只是一瞬,便又目光堅定地向上,如同對待每一個想要達成的目标。

蕭芫垂下眼眸,只一心一意拾階而上。

青灰色的石階古拙而沉厚,随着這座古剎屹立千年,繁盛的香火帶來來來往往的香客,石階走得久了,盡管幾經修繕,也還是被磨圓了棱角。

宮靴踏在上頭,每一步都很堅實。

回想上回請願,竟一時記不清那一日石階的模樣,只模模糊糊有個印象。

印象中有着漫天金光,人們來來往往,她一心只想着姑母,恨不能快些,再快些。

遠沒有此時這麽踏實,好像她只用跟在他身後,什麽也不必勞心。

有人分擔一部分辛苦,遙遠漫長的山路,也可一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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