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佛珠
第032章 佛珠
方丈親自迎了出來, 他沒有松開她,蕭芫也并未掙脫,安靜在他身旁, 只在方丈問好時蹲身一禮。
寺中講究過午不食, 香客卻不必守這樣的規矩, 方丈親自引他們到了一處特意開辟出的禪院, 客氣地安頓幾句,便離開了。
這處禪院蕭芫并不常來, 以前大多當日便回了,用齋飯都很少, 更別提在房中歇息了。
可今日不知怎的, 或是寺中謝絕了普通香客清靜了不少, 或是昨夜休息得确實不夠, 用了些飯食, 便困得有些支不住。
李晁見此又是無奈, 讓她就歇在此間廂房榻上, 他還有事, 一時半會兒也用不着。
蕭芫擺擺手, 并不關心是何事,都不待他出去, 意識就沉入了夢鄉。
夢中一片光怪陸離, 辨不出形狀的許多影子在眼前無聲地嘈雜, 蕭芫身在中心, 溫暖點綴在心上,似乎只有她在變, 又仿佛除了她,周身的一切都在變。
末了, 一個無形的手掌牽住了她,沒有實感,輕飄飄的,肌膚的渴望懸在半空無處安放,讓她本能想要向上追逐。
朦胧睜開眼,才知是午後的幾束陽光透窗爬上了她的手掌,暖洋洋的,浸透了每一道掌紋。
丹屏端了盆水進來,脆聲道:“娘子醒了,正巧,剛到了時辰,奴婢正準備叫您呢。”
梳洗更衣,出門時随口問了句:“聖上呢?”
丹屏:“聖上臨走時沒說去何處,只讓娘子不必等他,先行去佛前還願便是。”
蕭芫颔首,一路往最高的那座金殿行去。
殿前的法師依舊是她請願時的那位,此行不止還願,她還帶了自己新抄的佛經,依着上回的送到了法師手上。
藏經紙一張張擺開,檀香袅袅,蕭芫便在旁看着法師一頁頁摞好,裝訂,印上寺院的佛印。
再由她親手供奉在佛前。
臨走時,這位寡言的法師忽然開口,聲音沙啞緩慢,“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蕭芫靜靜擡眸,“佛珠?”
“施主的郎婿貴胄不凡,只是命格裏總有一番波折,誠心求一串佛珠,或可化解。”
寺中無人不知今日聖上駕臨,可即便是得道僧人,也向來不敢言天子災厄,法師這般委婉與她說,倒合情合理。
蕭芫遲遲沒有開口,不曾應下,也不曾離開,就這般立在原地。
法師雙手合十,朝她微躬着身,耐心等待着,亦不曾催促。
殿外如蓋的花樹遮了半邊天空,花已至荼靡,風起,有零星的花瓣打着旋兒飄入殿中,輕撫過她的臉頰,落在松松握于身前的手中,帶來一絲很溫柔的涼意。
好像那一日漫天的雪。
祭臺很高很高,仿佛要聳入雲霄,她和他的所有臣民一樣,隔着漫天風雪,宛若隔卻重重山海,仰頭遙望。
淚如血滴下,殘軀撐着執念,每一口呼吸皆是割喉刺心的寒意。
仿佛他的生命裏,從未有過她。
姑母不在了,他不要她了,心疾沉沉拽着她,她如同被大樹遺棄的枯葉,如同擱淺在河畔的魚兒,除了靜靜等待消亡,別無他法。
蕭芫淺笑,盡管笑意遮不去哀傷。
“好啊。”
她答。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順遂。”
……哪怕,是前世的他。
高處不勝寒,姑母守護了幾十年的江山,總要有人帶領着,繼續向前。
盼着終有一日,能夠攘外安內,河清海晏,繁榮昌盛。
上香,誦經,灑淨,蕭芫依着小沙彌的指引配合法師,最後再是一段佛經加持。
佛珠入手,蕭芫再次行禮。
法師慈悲的眉目含着笑意,合掌回了一禮,靜看她轉身,迎着天光,跨出殿門。
高大的花樹輕輕晃着葉子與花朵,像是一下與她打了好多招呼。
花瓣如雨落,皆無私地贈予大地。
佛珠沉在衣襟裏,離心口不遠,蕭芫往回走,像是輕松,又似是沉重。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古剎千年猶存,她不求千年,只求百年。
又行過幾座大殿,蕭芫被一處花叢小道吸引。
近了,才看到花叢深處還有三人。
今日寺中香客寥寥,蕭芫甫一靠近,便被那幾人發現了。
蕭芫沒動,看着他們向她走來。
最前乃端陽大長公主,其後便是端王與清湘郡主。
蕭芫面無表情,腦中捕捉到什麽。
淺淺福身,“長公主,郡主,端王。”
清湘得意地笑,“不是說今日聖上特意來陪蕭娘子為太後還願嗎,怎的只見蕭娘子一人吶?”
蕭芫微低着頭,沒什麽反應。
清湘嗤笑一聲,還想說什麽,被長公主擡手制止。
長公主柔聲道:“蕭娘子莫挂懷,清湘是被我寵壞了,說話總沒什麽分寸。”
蕭芫露出個應酬的笑,“長公主言重了,我并不曾放在心上。”
聽的清湘面色一變,宛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長公主似是松了口氣,接着道:“那便好。對了……那日二公主落水的事,我不知全貌,一時情急有失偏頗,我知蕭娘子大度定不曾計較,只是身為長輩難免有些過意不去,事後回想,皇太後殿下的處罰哪裏是輕了,分明是重了。”
說着,從腕上褪下來一只手镯,“寥寥一點心意,蕭娘子便當是去歲你及笄時我晚到的禮吧。”
清湘在旁看得臉都黑了,可偏對母親,她一向不敢質疑什麽。
蕭芫低眸,是雲粉的南浔獨山玉,雲絮般的淺粉飄在透亮的芙蓉紅中,賞心悅目。
頓了幾息,讓丹屏拿出一方手帕,包裹着接了過來,“長公主這般珍貴的禮,讓我一時都不敢以手相觸。”
清湘陰陽怪氣,“蕭娘子人在宮中,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不過區區一個獨山玉镯罷了,這般稀罕,沒得丢份兒。”
蕭芫仰起唇角,“玉石常見,成色這般好的南浔獨山玉我卻不曾見過,難免珍惜些。”
“這有何稀奇,莫說我母親的長公主府,便是我的郡主府也……”
“清湘!”
長公主罕見地沉了面色,“莫要胡說。”
又面向蕭芫:“今日我得趕回京中,需先走一步,來日再與蕭娘子敘話。”
蕭芫點了下頭,複行禮恭送。
清湘看着她行禮的模樣便暢快,錯身時睨她,“蕭娘子辦的春日宴我去捧了場,來日我府中的清荷宴,還請蕭娘子不吝駕臨才是。”
“到那時,王太傅家的王娘子也回京了,你也不必像春日宴一般,可憐兮兮的身邊只有一人。”
蕭芫這回擡了眼,“可惜郡主身邊的陳娘子,卻是再與這樣的宴會無緣了。”
清湘被激得步子一頓,咬牙喘口氣,但長公主已行了一段距離,她錯失了回怼的機會,只能不甘不願地跟上去。
蕭芫望着他們的背影,目光放在一直不言不語的端王身上,若有所思。
待人遠了,她随手将手中的玉镯給丹屏,丹屏小心翼翼的隔着帕子拿住,蕭芫看見道:“多裹幾層,免得有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
丹屏點頭,又拿出兩張手帕,将其裹得嚴嚴實實後才反應過來蕭芫的語氣,懵懵擡頭,“……不幹不淨?”
碰到蕭芫肯定的眼神,頓時有些擔憂,“那奴婢回去先悄悄送給太醫查探一番。”
蕭芫忍不住笑了,“這倒也不必,放入庫中壓箱底便好。”
再好看的花叢,有過那幾人她也失了興致,索然回身,卻見隔着不遠,一人長身直立,靜靜等候。
蕭芫望進他眼底,宛如被攝取了神魂,忘了腳下的步伐。
衣襟裏放着的佛珠好像在微微發熱,她捏緊了手指,掌心發汗。
他向她走過來,“蕭娘子這是在花叢裏迷了路?”
蕭芫默了下,“你怎麽來了?”
李晁沒好氣地道:“還不是有人久久未歸,自然得出來尋了。”
“我本也要回了,還不是遇到了長公主端王他們。”
蕭芫擡步,“你今日随我來寺中,就是因為他們吧?”
李晁在她身旁,“是,卻也不全是。”
“嗯?”
“是尋方丈有些事。”
蕭芫側首。
“你應也知道,重明寺方丈乃我遠房的皇伯父,當年受母後恩惠才得以成了方丈,所以有些事,便會拜托他暗中去辦。”
“那此次……”蕭芫有所猜測,“是有關長公主的事嗎?”
李晁颔首:“有關平昌侯。”
平昌侯,正是長公主的夫家。
蕭芫蹙起眉,“難不成是平昌郡出了事?”
平昌侯常年居于其封地平昌郡,長公主則久居京城,平昌侯每年都會入京在長公主府小住一段時日。
李晁搖頭,“尚且不至于,我想探的,是平昌侯對于長公主真正的想法。”
常年異地的夫妻二人,感情起碼明面上并不和洽,但皇家聯姻,往往都是利益捆綁。
他想知道,長公主與端王走得這般近,是否是平昌侯授意,若不是,平昌侯是否知情,對此态度如何。
“這很難吧。”
想想就知道,事關重大,怕是在親近之人面前都不會顯露。
“而且平昌遠在外阜,山高水遠,方丈能有什麽法子?”
李晁笑而不語。
蕭芫住了步子,狐疑,“難不成,你亦不知?”
李晁:……
“你覺得可能嗎?”
他不知,那方丈豈不是謀私?
蕭芫微擡下颌:“誰讓你要賣關子。”
李晁牽住了她的袖口,如一個隐秘的試探。
“你可要與我一同?”
蕭芫将袖子從他手中抽回來,“我才不要,你回來将消息告訴我便是。”
分明佛珠在懷中本也沒什麽,可一看到他便仿佛硌得慌,她想快些回去好好收起來。
李晁蜷了下空蕩蕩的手指,按下來不及升起的失落。
應:“那你快些回禪院,莫要再去其他地方。”
蕭芫擺擺手,“知道,你快去吧。”
只是往前兩步,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因他而求的佛珠,是要……送給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