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洋房
7、白洋房
新加坡那次不告而別後不久,古椰夕從學校畢業,回到馬來。
第一天,她告訴家裏人,她已收到巴黎美術學院的Offer,并且要錢。
第二天,要錢宣布失敗。
第三天,搬出家裏。
要錢失敗的原因是,她阿媽跟後爸商量後,一致認為她不該去學藝術,應該按原計劃那樣,繼續留在新加坡念大學,等四年後全家一起搬離槟城,去香港做生意定居。
家裏現在做的是本地小生意,家境尚可,擁有一棟海邊老洋房、一輛車,每個禮拜天會有菲傭過來打掃,小弟可以學鋼琴。繼父是澳門人,當年因在香港發生過一些事——這些事椰夕至今也不清楚原因,只知家裏人都避忌談起——繼父來大馬跟她阿媽再婚後,生了一個小男孩Kaz,也就是她同母異父的弟弟。
椰夕知道,這對夫婦都在等一個時機回老家,畢竟,阿媽娘家有所謂的豪門“親戚”,總可以想點辦法攀到靠山過上更好日子……至于自己,早晚也要被家裏帶走。
但目前,她還沒做好有關學業的妥協準備,就在第二天被告知,大學也不用念了——
“錢?要什麽錢?”合青從酒水打翻後的地板上跳過去,慌慌張張翻電話簿,把家裏翻得一團糟,“還跟我提錢?你昨晚沒聽到你阿爸接電話?家中小工廠已經倒閉,剛把債補上,我們兜裏一分錢沒有!”
“那麽,我不念書了?”
聽到這冷靜的聲音,合青停下動作,叉着腰,冷笑着審視餐桌上細嚼慢咽的女孩,“我們準備提早離開槟城,今年就去香港,不然,留在這裏喝風?”
椰夕喝牛奶的動作一頓。
“好,你們走吧。”
聞言,合青冷笑一聲,“你不走?我還真是佩服你的冷靜。這棟房子要轉賣出去抵債的,你到時住哪裏?我跟你阿爸都商量好,拿着手頭存的這點資金,去香港找親戚幫襯一下,重新做本行生意,慢慢走上正軌就……”
——所以,手頭還是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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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前後不一。
椰夕“唰”地起身,重重放下牛奶杯,“嗯,我不走,我搬出去住。自己一個人生活,正好逍遙自在。”
“等等——你還是要念書的。這個,我同你阿爸都明白。”合青眯起眼,聲音顯得有點詭異,“我們是還有點錢,夠留給你念個大學,不過,在這種非常時期,你的支出給我們很大壓力,你要答應我一個小要求。”
椰夕在樓梯口止步,回頭。
“咳咳,做咖啡出口那個張生,你還有沒有印象?如果你願意,跟他兒子見一面,吃個飯、談談天……能不能成,另外說,你總該試着為這個家做點什麽……”
“又是那種無聊的相親?”
憤怒的話匣子即将被打開,剎那間,椰夕卻收斂住神色,淡聲問一句:
“……是不是只要去見一次,你就給我付學費?”
“——當然是。”
椰夕點頭,在內心冷笑一下。
吃個飯、談談天?看來,她老母還是對自己親生女兒不夠了解。要她跟人聊天,直接把人聊死差不多。想賺點彩禮錢?不賠對方精神損失費就算走運。
“好,我應承你。”少女站直,微笑,紅唇彎出一抹妖冶詭異的弧度,在樓梯上轉身,“合女士,請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
*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當年她生父跟合青離婚後,生父去了香港随大伯發展,大伯是入贅豪門的女婿,條件很好,那麽,生父這些年自然也不會過得差的。或許,可以試着聯系看看……
只需一秒時間,古椰夕又打消了自己愚蠢的想法。
這麽多年杳無音訊的生父,早已經成為不可指望的存在。
*
夜裏,椰夕翻來覆去,始終睡不好。合青同繼父一直在樓下接各種電話,跟不同的人為錢的事理論、争吵,發出電閃雷鳴般的跳動、喊叫。
她想,遲早要搬出去的。
這個家哪裏是住人的地方?
這時,她記起祖母在一條老街上有一間空置的小公寓,以前是對外出租的,目前在閑置中。或許她可以先過去住?這樣,就不用每天面對家中一驚一乍的中年夫妻,壽命都縮減。
*
天剛蒙蒙亮,曦光穿透白紗,落在一米二寬的木架床上,也照亮床邊綠植。滿滿南洋風裝潢的複古式卧房內,穿白色睡裙的女孩子翻了個身。泡泡袖睡裙非常寬松,棉麻質地,跟嫩滑的肌膚一樣柔軟。
清晨這個時間,世界漸漸變得燥熱起來,屬于熱帶夜晚的涼爽已蕩然無存,椰夕從黏膩的汗意中醒來,發現空調被搗蛋鬼偷溜進房間關掉了,“……”
她從來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但仍然讨厭被突然熱醒,所以她一骨碌爬起來。去衛生間洗漱時,故意弄得“叮叮咚咚”響,要樓上樓下全家人都聽到,以發洩內心不滿。但無人在意。洗完臉,她回到卧室窗邊,拿一把木梳慢慢梳頭發,注視外面漸漸蘇醒的海岸,一些漁民在暗淡的天色下走動、說話,生活重煥熱鬧生機,她感覺心裏舒坦了些。
她将房間收拾整理好,下樓叫繼父開車給她搬東西。
“搬走?”
“我搬去阿嫲的公寓住。”
“你先住家裏行不行?”
椰夕倚靠着牆壁,站沒站相,對男人懶聲懶氣道:“不是說這棟房子要轉賣掉?早晚都要搬,我提早出去住有問題?反正我又不跟你們去香港的。”
繼父抽着煙,不耐接一句:“你現在不要添亂。”
“你知道的,我每個假期回家,從沒有哪一個晚上不外出待着的,我寧願去咖啡廳、糖水鋪坐到半夜,都不願意在家裏多說一句話。在家這種日子,對我來說就是度日如年,拜托,讓我出去住。”
“你講話倒是真客氣。”
“你還沒習慣?”
“很難習慣。”
“假如我出去住,正好讓你夫妻兩人安心過甜蜜生活,不必受我這個拖油瓶煩擾。畢竟,我說不出一句讓兩位開心的話。”
男人冷笑,“下午我要出去忙事情,晚點再說,或者,我幫你叫一輛皮卡車……”
——又是這種拖延話術。
椰夕扭頭就走,卻見Kaz把她幾袋嶄新的Winsor&Newton素描紙弄得滿天飛舞,畫紙紛紛散在樓梯上、地板上,連油畫棒盒子也摔開了,油畫棒把白紙蹭成東一處花西一處綠的……
她深呼吸,閉眼,睜眼。
大概用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平複情緒後,她才狠狠踩上樓梯,咚咚咚咚,回卧室去了。
“Sorry,Yetta.”小男孩抱着玩具與油畫棒盒子,聳聳肩,自顧自補一句,“只是不希望你搬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