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安雨(二)修
第002章 長安雨(二)修
謝愈暫住在崇仁坊的旅舍內,一早扶回便将他叫醒,說有小吏來賀喜。
甫一開門,入目便是一位面帶喜色的郎君,正拱手笑言:“恭喜謝郎君,拜為中書右拾遺。”
他愣住,自己才補錄了秘書省校書郎,怎會突然升為右拾遺。
“可否告知是哪位相公親點?”
“是右相薛海,薛相公。”
那小吏見他面上并無喜色,反倒皺着眉頭深思,一時捉摸不清,見他也并無打賞之意掀了個眼皮子便走了。
扶回見此忙笑嘻嘻地趕上,随手塞了幾貫錢,又言:“多謝傳話。”
一時舍內的其他同榜進士得知,皆起哄讓他請客吃席,謝愈無奈只得領着他們去了雲山樓。
“哎呀,這右拾遺雖是小八品,位置卻是重要,直入中書省,又是宰相親點。”
“可不是,五郎當真命好,前腳剛出了禦史大夫李使期的府門,後腳便上了右相的馬車。”那人吃着酒,話卻說的并不讨喜,堪堪一想似乎帶着點些揶揄,暗裏得譏諷卻不少。
饒是謝愈脾氣好,可到底這事也觸及他心底芥蒂,讓他不好受。
他最是厭惡拜高官座主,因着使了些銀兩或是門庭高貴,便直授為官。
“我與薛相公并不相熟,也從未見過。”
話剛出口,他便悔了。
他不熟,卻自有相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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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禦史雖未站在右相那側,可為你點個拾遺之位,怕是綽綽有餘,哎呦所以才說五郎命好。”那吃酒的人似乎醉昏昏的,說話也搖頭晃腦。
王離聽此話甚不入耳,又見謝愈面色也不緩和,便忙打着哈哈略過話題。
“聽說啊,聖人正在這長安城裏,為清河公主選女師侍讀。”
“這清河公主酷愛書文,前日給聖人呈了一份字畫讨了喜,聖人便令宮官善書者侍讀,兼遣女師侍讀,也不知會選了哪家小娘子入宮。”
席上一人又言:“我記得這李禦史女兒李知的字,豈不是在長安城中頗有口譽,何況還請了五郎做先生。”
謝愈低垂着眼眸,手指握着酒杯,望着杯中清冽的酒水聽此微微發怔。
他想着晚些還是去李府告誡她一番,若真入宮也好有準備,順路再去問問李禦史他這拾遺之事。
王離聽着話又将往謝愈身上去了,便點頭道:“這清河公主确是不凡,倒是頗不同于其他公主。”
這話轉得頗為生硬,他剛一擡頭,便見席上目光皆彙集在此。
“怎麽,你想尚公主?”
王離讪讪一笑,“怎會?”
那人未理會他的話,仍接着言:“雖确實榮華富貴,但先不說這清河公主為皇後嫡出的女兒,你能否攀得上,且你怎知那清河公主是否同那另外兩個公主一樣?”
“這往後啊可是枷鎖纏身,名聲全無。那長樂公主的驸馬爺不必我多說,大家都知道。”
說到此處,就算不是長在長安的進士們也都知道,那長樂公主的驸馬爺當真是慘。
既然做了驸馬,納妾就不用說了,但這公主府裏的面首卻是換得勤。這長樂公主總愛帶着好幾個新寵去那已經做了道士的嘉安公主那兒,說是品茶論道,但其中彎彎繞繞,不必多想也能猜出。
這群驕傲的白衣卿相,誰都不願放棄這大好的名聲與自由。
衆人吃吃喝喝,倒得七零八落,謝愈結了賬便也起身離開。剛跨坐上馬,只見樓下立着一人,正擡手叫他。
“這就回去,不管他們了?”
“你幫我照看一二,我去去就來。”謝愈拉繩調轉馬頭,朝着崇義坊奔去。
王離知他是去李府求惑,拍了拍手,徑自上了樓。
馬蹄卷起的塵沙飄轉,崇仁與崇義離得并不遠,不一會兒便已至李府門前。
眼尖的仆從遠遠瞧瞧是謝愈,便忙迎上去帶着他從一側小門進來。
案上青瓷裏澄的是雲霧茶,李使期聽人來傳謝愈來了,就喚人又泡上一杯。
“李公叨擾。”
李使期擺手,請他坐下品茶。
一旁案上的書折堆堆疊疊,謝愈掃了一眼,包折的花紋乃是宮中所用。
“我知你今日為何而來,只是沒想到是先來見我。”
雲霧是他家鄉茶,謝愈剛掀蓋,便聽見李使期開口。
“如今朝堂內部是何模樣,等你入了便知道,薛相缺些新鮮的官員來拔一拔這朝廷的毒瘤,我想起你入我李府時談及的抱負,定是願意的。”
謝愈聽此,黑眸一擡,盯着李使期有些發愣。
來前他知右拾遺一位必是李使期向薛相開口,卻并不知緣由。
一是,朝中雖分兩派,可禦史臺并未站在任何一面。二則,為何獨獨是薛海。
“怎麽,清讓不願意?”
謝愈因這話垂目起身,朝李使期拱手行禮,“謝愈,願為朝廷效力。”
他不言為薛相,只忠于聖人之下的朝堂。
李使期擡眼笑笑,也不計較。
“旁的話我也無什麽要吩咐的,只一句,你記在心裏。”
他擱下茶盞,忽而正了眸色,“拾遺不是事事可言。”
謝愈眸子定住,一時就着李公的話深思。
李使期也未向他多做解釋,只言:“反正一入宮,自有人提點你,你且去吧。”
那眸中的情緒轉變,謝愈看得分明。
堂中已話再言,他便點頭行禮,“今日多有叨擾,那晚輩就先告辭了。”
只見謝愈已快出了堂外,李使期忽然吐出一口氣來。
“且慢。”李使期叫住他,抵在喉間的話終是忍不住,“我還是給你再囑咐一番。”
書房內,留了兩盞茶的功夫。
謝愈再出來時,只見天穹之上日已斜升。
他就像幼時的孩提,剛學着走便被人推倒在地,告訴他,萬事小心,小心這讓他踩穩的路,耳邊的風,天上的雪。
可他入這朝堂,便只見朝堂。
穿過假石綠竹,走上鋪水石颛橋,謝愈輕吐出一口氣,暫時吞下這些事,想着在此慢慢等着李知。
饒是步子慢了許多,也沒等到從後而來的身影,倒是身後李使期遣來送客的女婢輕問道:“謝郎君可是落下什麽物什?”
他搖頭:“未曾。”
心中卻是一讪,如今他已經不再李府教習,自己倒是忘了。
邁步離了李府,漸進正午,遠處坊街正傳來微弱的擊鼓聲。
謝愈跨坐上馬,便想着去東市換套馬具,他勾着繩子,只輕使了力掌住馬前行的方向,眸子卻低垂着微微出神。
餘光一掃,前處已是果子行,謝愈視線慢慢收束,卻忽然一頓。
他頃刻拉住缰繩,只一眼便瞧見了混跡在人群中,穿着胡服的李昭九。
李知轉過身,一晃神就瞧見立在身前牽着馬的謝愈,一時睜大眼。
她清麗的眸子滿是驚訝,“先生?”
“原來是出府了。”眼前郎君眸中含笑,坊市間人群擁擠,兩人的距離便近了些。
李知擡頭,清楚望見謝愈的眉眼。
她只對視了一眼便已移開,落目在他衣衫之上的暗色梅紋。
“先生是在找我嗎?”李知輕道。
謝愈未言,只朝後退一步,低頭瞧見她穿在身上的胡服,不知怎的就忽而憶起大豫十五年的上元。
彼時家家燈火,處處管弦,各色燈具奇巧無比,才子佳人皆在燈下沉吟,已遣雅興。
她身着暗紅色的翻領胡袍,提着将從不遠處贏來的花燈。
兩人以猜謎為樂,見誰能贏下店家那盞為上品的宮燈。
“我猜這謎底是觀音。”
“是了是了!這位郎君,花燈歸你咯!”
謝愈接下,花市燈火通明,他轉身望向李知,卻見她輕哼一聲,低頭去挑旁的,明晃柔亮的燈将女娘面上的心思照得一目了然。
“三娘,給你贏的,不接着?”謝愈一笑,墨色的衣袍都沾染上花燈的柔和。
李知睫羽微動,在眼下投上一片淡淡的陰影,她轉身小聲道:“不要。”
謝愈便又言,“那出燈謎,猜中給你如何?”
見她不說話,只做做樣子挑花燈,謝愈低笑着自顧自言:“一土月掩花,半木林衰草。”
這是最簡單的拆字。
李知轉身,回眸望他,暗紅的衣擺綻開,“時紛雨煮酒,綠肥間尋此。”
她猜出來便又作了一首詩和上謎底。
謝愈将手中宮燈搖了搖,“我自愧不如。”
彼時恰逢吹起一陣微風,三娘回頭笑得明媚如春,比那墨雲翻滾邊的圓月還要皎潔,金步搖左右搖動,細小的聲響都敲碎在他耳邊。
心跳一瞬間地錯亂,滴滴答答彙成溪流。
他按住燈杆,張了張口,眸子如幽谷深潭,“歸你了。”
“謝先生?”李知見謝愈并未回應,仍愣神盯着她身着的衫袍未動。
正欲擡手,謝愈便已然回神。
他将目光從那胡服上移開,掩唇輕咳,“三娘可有閑暇去前處茶樓坐坐?”
“自然是有。”
兩人上了雅間,李知提裙坐下,“先生尋我,是有何事?”
謝愈提壺手一頓,心底忽生出一絲芥蒂擾人。
“如今你也出師,便喚我五郎即可,左右我大你不過幾載,不至于稱作先生。”
李知一時心悶,都喚了兩年的先生,哪裏又在意這些。
她便推盞言:“一日為師,便該尊敬,哪有出了師便不喚師父的,何況先生字畫文采皆備,又哪裏是看年歲論師,應是三娘高攀了才是。”
李知将謝愈的話頭一堵,兩人各懷心思,一時氣氛微妙,彼此都不言語,細想之時只覺方才各自的話都太過唐突。
彼時這清雅居倒真靜的,只剩席上氤氲的茶香了。
還是謝愈開口,破了此番局面,“我聽說聖人将為清河公主選侍讀女師。”
李知心頭還有些氣,語氣淡淡地,只垂頭盯着案面。
“先生想讓我去?”
“不曾,只是全長安只有三娘的才幹門第最為合适不過,只怕聖人有意選你。”
謝愈将茶斟了一杯,遞于她。
李知抿唇不語。
她盯着謝愈手中的清茶點頭,接下道:“聖人早已問過父親,父親拒了又拒。”
“不過并未推脫掉,怕是旨意過幾天便到府上。父親說聖人為公主請得是吏部侍郎張老先生,不過張侍郎心高氣盛,必不服氣教女學生,只是礙于聖人薄面應下了,囑咐我入宮謹言慎行。”
謝愈聽她談及張老先生,手指扣住茶蓋若有若思,“三娘也不必憂心,左右只是習字,若是遇到難處便來尋我。”
李知“嗯”了一聲,垂眸回道:“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