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安雨(三)修
第003章 長安雨(三)修
盛夏的清晨帶着水汽,坊街上的槐樹抖落些許樹葉于地。
李知一早便騎馬,随着阿耶一路自大街至承天門。宮裏的旨意傳得很快,今日正是她将要入宮的日子。
“昭九,叮囑你的話可都記住了?”
李知坐于馬上點頭,“阿耶放心,三娘都記下了。”
李使期眉間并未緩和,這是他家三娘頭一次入宮,做父親的心裏頭是一萬個不放心。他又囑咐李知幾句,才返回禦史臺。
而李知便由着中官帶路,進入這一牆所隔的太極宮。
“李娘子第一次入宮,這宮道長且遠,若是累了囑咐奴婢一聲,便停腳歇歇。”
李知點頭致謝。
進了承天門後入眼便是闊大,擡頭便能看到一排橫着的黑瓦朱柱宮殿,走過拱橋從左側納義門進入,穿過重重宮殿,太極宮內的每一處似乎遠看只有白黑朱紅三色,卻依舊能在清雅之中品出富貴。
李知走得有些累了,腳疼得厲害,打頭的中官便停下來,“李娘子在此歇歇腳吧。”
“多謝內侍。”
“往右前去便是中書省舍人院了,還得過了肅章門與百福門,才到公主殿。”
李知一聽中書省,一時未在意還有多遠,亦未在意往後一月如此般來回的苦處,只想到先生剛升了右拾遺,便是在此處辦公,不由得向前望了望。
歇了一會兒,她便又随着中官起身,一步一步地邁入太極宮內。
“李娘子在此稍候,奴婢前去通告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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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院主院住着的,便是如今的清河公主,院裏除了年幼的五公主,再無旁人了,因着五公主年齡小,淑妃便求了聖人将她接到自己宮裏養着,所以這偌大的鳳陽閣便只剩清河公主一人。
不一會便有宮婢過來相請,“李娘子這邊請,公主等您許久了。”
李知聽這話有些羞赧,忙跟上宮婢。
入了殿內,只見一粉衣女娘坐在那兒,約莫十七八歲,手中拿着書卷,一旁站着四五個女婢。
“公主,李女師到了。”
李知上前彎身行禮,“李知,見過貴主。”
案前的女娘擱下書,盯着她瞧了瞧,“李女師不必多禮,且先坐下吧。”
李知依言正坐,腳上的酸痛便後知後覺的襲來了,她微動了動腳,讓自己坐得舒服些。
“青雀,将軟墊給李女師墊着。”清河公主含笑吩咐,又言:“這宮道長且遠,怕是女師吃不消。”
“多謝貴主。”李知感激接下,目光向下一掃便注意到案上擺着的紙硯。
清河公主見她看字,也便大大方方地将剛寫好的拿給她瞧。
李知接下,細細研看。公主的字不同于閨中女子常見的小楷,多了一些風致。而自己則是跟着謝愈習的行書,已經許久不寫楷字,也不知能不能勝任這女師侍讀。
“公主的字已是很出衆了。”
清河公主笑着搖了搖頭,“聽聞全長安中的女娘裏,李女師的字最為驚人,便是有些男子也趕不上,我這般蠅頭小字實為獻醜了。”末了她又轉了話頭,将筆搭在指尖,“如今我抛磚引玉,李女師不若讓我開開眼?”
一旁的婢女鋪上紙,放好玉質鎮尺,李知也不扭捏,大方接過公主遞來的筆。
清河公主湊近身子瞧。
李知的字娟麗,卻暗藏着一股刀鋒,提筆落尾處不似女兒家的拘謹緩柔,倒是自成風流爽朗。女子習字講究方正娟麗,而李知的字觀者瞧之,形正而神散,頗有韻味。
若說剛進殿見李知時,清河公主心中是有些懷疑坊間的傳聞,這位禦史大夫的女兒瞧着也只比她年長稍許。但此刻見了這位女娘的真功夫,清河公主已經為剛才的冒犯,在心裏念了一聲罪過了。
“實為好字,李女師不愧為傳言所聞,往後清河便稱李娘子為先生!”
李知輕放下筆,朝清河笑言:“貴主擡舉我了,坊間笑語當不了太真。”
清河彎眸,又湊上去細細研看,便被紙上的內容所吸引。
“我志如尾生。”
她一字一字地輕念,歪頭道:“李先生有何志向?”。
這句女娘的輕問順着窗外的微風傳入李知耳中,她愣在原地。
恍惚間,公主的聲音好似重重疊疊,穿破眼前的事事物物,到了末尾卻變作自己的聲音,落在了大豫十四年的尾端。
“先生有何志向?”這是十七歲的自己。
“君源臣流,願輔明君,再開太平世。”
“倘若此路種種皆覆你之所見?”
“我志亦如尾生。”
李知微垂下眼睑,朝水東流,暮日西沉,先生已然入仕,也不知前路如何。
想到此處,她再一次覺得時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清河見她不願開口,也便不再追着問了,只招手吩咐一旁的女婢,“将這席上的紙筆撤了,換玉露團與荔枝。”
李知恍然回神,察覺自己有些失儀,一時赧然行禮,“未有,此話乃故人所言,忽而驚聞有些感慨,還望貴主見諒。”
清河撐着下颌想了想,此話來看定是個男子所言,轉念又想李知如今仍待字閨中,未曾聽說與他人定下親,又見她當時神色微愣,便篤定這個故人定是她的心上人。
“先生這個故人想必頗為有才,不知是否在朝為官?”
李知擡頭看了她一眼,見清河兩眼明亮,倒像是期待,便言:“未曾。”
雖摸不清這公主心裏所想,但她還是想少些麻煩。謹言慎行四字,阿耶讓她記在心裏。
“那倒是可惜。”
席上已擺放好荔枝,李知四下掃了眼,便開口:“往後教公主習字是在何處?”
“在千秋殿內,張老先生因為身體,每月來四次。”回話之人是公主身邊的女婢,“李女師每月來十五日,是以大部分時日要依仗女師來教□□。”
李知點頭記下。
日已将升,輝色落在垂獸之上,一寸寸照滿瓦間。
中書省殿下的一道亮光,順着窗棂,灑在謝愈的案前。
此刻他正在視事,眉頭緊鎖。
他剛接手了右拾遺一任,負責看管往常呈遞奏折的匣子,察看往前的官書文卷,竟發現許多先前擱置的折子,包括各地鹽稅作假,兵馬空套,京官庇護,中官藏田等事。
“張拾遺。”謝愈擡頭見張迪剛進了殿中,便出聲叫住他。
“謝拾遺有何事?”
謝愈将這些陳年的折子給他看,又言:“此前可有人向聖人谏議過這些事?”
豈料那人笑了一下,也不正眼瞧上一番,語氣高傲得很,“謝拾遺還是少管舊事,左右不過是些小事。”
謝愈捏着折子,盯着張迪反問道:“那張拾遺認為什麽是大事?”
見張迪不言,他便步步緊逼,“言國家有遺事,拾而論之,此之謂你我本分,張拾遺舍大言小,不知是何心思,便是政事堂裏的宰相也有被戲稱伴食相公的。”
“你!”張迪将折子摔在地上,憤憤道:“狗咬呂洞賓,政事堂裏的相公也是你能編排的,等着被收拾吧!”。
屋子裏的人聽此話也都過來勸,“謝拾遺,這些陳年舊事何必再管,我們雖是相公親點,可終究是個八品小官,所言之事無非也都是無疾而終。”
“哎呦要我說啊,誰人進來不這般鬧一場,真當自己是百姓的眼百姓的嘴了,等被敲打敲打一番,你看他還這不這般?”
餘下人都笑起來,“年輕的時候都主意大着呢。”這一番插科打诨的話言畢,便都散了。
“各位倒是真有臉面。”
殿內角落卻兀自傳來一句輕飄飄地嘲諷,聲音不大,卻剛好鑽入人耳。
那張迪聽此正要發作,被一旁拾遺拉住了,他小聲勸道:“理那瘋子作甚,我們只說我們的。”
謝愈移目望去,便見坐在一角被稱為瘋子的人此刻頭也未擡,自顧自地寫着折子,視若未聞。
他也便撇下一幹人,回到原處,開始比對遺落之處,将此前的折子挑了些重點細細謄抄,但凡有一字未入謝愈之眼,便又換下一張,如此反複。
案上的夕色也慢慢劃走,他擡頭,只見殿外日已半落。
宮門落鑰前,他得離開。謝愈将行至宮門口,便同才上馬的李知相遇。
她右手執缰繩,正調轉馬頭,忽而瞧見身後的謝愈,一時展顏,“先生好巧。”
“怎未見李府的仆從,李禦史放心你一人騎馬回去?”
“我打發他們不用來,左右騎馬一會便到崇義坊。”
謝愈聽李知這話,便拉住缰繩,同她并排走,“胡鬧,我送你回去。”
她是生在長安城裏的人,自是比他都清楚各坊道路,但謝愈做事總執于細微,李知知道拗不過他,便彎唇輕笑。
“在宮中,一切可還好?”謝愈朝她問。
李知點頭,左手撫着馬,揚唇輕言:“如今公主稱我為先生,教起來也不算太吃力。”
謝愈笑彎了眼,撇過頭,打趣道:“怎的這麽傲,吃力這話也說上了。”
“哪有。”怕他誤會,李知忙否認解釋,“我是覺得跟着謝先生習了兩年行書,再折回來教公主正楷,怕自己心不從心,不配為人師罷了。”
謝愈“嗯”了一聲,半晌不言語,卻突然轉了話頭,聲色清朗,“你也做了先生,不如就改了稱謂,喚我五郎?”
李知知曉他正望着自己,卻也不肯擡目,只垂眼撫馬。
謝清讓怎麽就偏盯着這兒事呢。
良久,她才悶悶開口,“五郎便五郎。”
謝愈望着她笑,卻也忍着只胸腔微震。
李知在稱謂之事上的心思,彎彎繞繞,複雜得很,哪裏是謝愈能猜到的,便是這般,他也只是覺得昭九不好意思開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