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破立壁(三)

第030章 破立壁(三)

鄭觀回頭轉向, 擡目去瞧,只見于參抱着笏板,神色淡淡,獨步一人。

大理寺府門前的那一幕便轟然入腦, 他嘆了一聲, 拍拍謝愈的肩, “于參被戲稱作瘋子也不無道理, 往後離他啊遠些,免得他遷怒與你。”

默了一會兒,只聽鄭觀又嘆氣言:“左右是我大理寺護衛不周,他弟弟于商死得冤枉。”

于商, 想起此人, 眸中不免黯淡幾分。

謝愈拱手,不願再同鄭觀攀談,“鄭少卿,謝某有事先行, 失敬。”

鄭觀哎了一聲, 盯着謝愈的背影瞧了一會,轉頭問胡詠思, “謝愈怎麽升官還一副怏怏模樣。”

胡詠思撇唇輕笑, 拉着鄭觀走了,“他才入仕多久啊。”

鄭觀不太懂這話同自己的問題有什麽關系, 抱着笏板望那已經快行至宮門轉角的謝愈。

“胡尚書這是何意?”

只聽他答:“鄭少卿未有他這番心境,便無法共情, 也不必懂他。”

宮牆邊的槐樹早已到了結果的時節, 風一吹便簌簌搖曳。

忽而掉了一顆落于謝愈頭上,而後順衣滾于地。謝愈錯愕了一瞬, 傾身将它拾起,擡眼時便見昭九正立在肅章門前彎眼笑他。

“來時便見五郎神色郁郁,這槐果倒是解憂,頃刻将你神分了去。”

李知移眼到他懷中,謝愈懷中是一個木箱,她便猜想許是将中書省中的物什都收拾妥當了。她在宮裏聽女婢傳來消息,謝清讓擢為左補闕。

她知道謝愈不喜拜司主,謝愈這拾遺之位确為阿耶舉薦給右相,靠得是清正有才,也非徒坐其位之人。只是阿耶即使未同右相走得親近,謝愈或多或少也總會在門下省受些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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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仍是眉笑眼開,擡手于眉揖禮道:“恭祝謝郎君,擢為補闕,定能立方寸之地,破萬難之兵。”

謝愈啞然失笑,擡手輕點了下李知的眉頭,将那份垂落的槐果遞入她掌中,“你呀。”

李知接下握在手心,便轉頭瞧他,“五郎在想什麽?”

兩人擡步同行,身後的槐樹因風使然,枝葉搖晃又落了些許果子墜于地,只是樹下綠衣藍衫早已遠去。

謝愈輕嘆一聲,眼底的光微微黯淡。

“我從前覺得查案拿人皆是利大于弊,冤錯一人與容忍一人相比,前者苦不堪言,而至望見廨殓房的于商,我才有些恍然,恍然覺得或許我……”

謝愈還未言畢,手上便傳來溫熱,他垂目,便見李知握着他的手,女娘的手柔軟堅定,像是世間最能安撫人的藥石。

風聲泠泠,同溫和有力的嗓音一同灌入他耳。

“你無錯,錯得是那貪官污吏,官場詭谲多變,你切莫被途中風沙迷了眼,失了心。”

她知道于商的死對于初入官場的謝清讓而言,無疑是當頭一棒。

或許謝愈也自囚于踏着屍體所帶來的加宮進爵。

但是仍是要駁,仍是立在謝愈身前。

昭九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正凝望他,謝愈聽見她言——

“謝清讓,你向何而來,便向何而去。”

向何而來。

向何而去。

這句話于謝愈而言,猛然如石擊水。

他深深握緊李知的手,恍然察覺此時仍是在宮道之上,便忙又一松。

“我雖不知案件始終,但我也知道此案橫跨四年之久,已懲治了奸人,若五郎不遞上這份折子,于商或許仍然活着,可他卻不能光明正大的活着,他會甘心嗎?”

“謝清讓,總得向前看,要行的路總歸仍是很長。”

謝愈垂眸,低低地嗯了一聲。

李知不欲他再沉于此,便笑起來,問道:“魯郡公可給你遞了喜帖?四日後便是魯三娘同顧中丞的喜事了。”

“遞了。”謝愈望向李知,“我打算赴完兩人的喜宴,便将母親與阿妹接來長安,只是如今看來親自去接怕是很難。”

“五郎若是不放心,雇些強壯的仆從去接,也能心安。”

“我明白,母親同阿妹行至長安,最快也要半月光景,只怕他們心急,匆匆快馬倒累壞了身子。”

李知彎唇,接話言:“五郎同令堂令妹分別兩年,我若是有個親哥哥,便是騎壞三匹馬也不在話下。”

謝愈眉頭一松,溫然笑起來,“我那妹妹嬌生慣養的,并不會騎馬。”

李知一聽,便想起那把湘妃竹扇來,想必那扇子姑娘家的應會喜歡。

因着清河住在了宮外,李知如今去坊間尋她倒也便宜許多,進了永嘉坊恰巧在街頭碰見一墳典肆,李知便停住了步子。

鋪上攤着些許舊書,一卷卷的雕印紙書,封皮破舊得厲害。李知拿起一本,掀開內裏仔細瞧了瞧,也未分辨出是何書。

冷不丁的身旁響起一道聲音。

“這是《華陽國志》。”

李知轉過身,才瞧見站在鋪前的老翁,眼睛倏然一亮。

她将書放下,擡手行禮。

“劉公安好。”

那窩在鋪子裏頭打盹的店家,被兩人驚醒,忙探出個頭出來張望。

瞧清那老翁,便也站定行了個禮,“劉相公來啦。”

劉欲微朝他點頭,目光又轉到李知身上來,“你手上那本《華陽國志》是本好書,他乃是東晉常璩所著。”

李知又将書封合上,細細辨認了一番,沉吟半瞬,擡頭問:“若昭九未記錯,中宗神龍年間劉知幾劉學士曾在書中誇耀過。”

劉欲便一笑,他早聽李使期常常在他耳邊提及家中的三娘,是個愛鑽史書的料子,如今聽她話中意味,想必那劉公的私撰的《史通》也是瞧過了。

“不錯,李娘子好記性。”

坊間落了幾滴雨水,那店家将置于外處的案鋪一收,往裏挪動了些,嘴上說道:“劉公和小娘子不若進來歇歇腳。”

二人坐定,店家親煮了一壺茶水,又将才在木箱中翻找出來的書遞給劉欲,“劉相公那日提及的舊書,我去慈州可巧碰上了。”

劉欲那眼中光亮一閃,擡手接下,道了句多謝。

李知這才打量起這處墳典肆來,往日她倒是極少見過這家鋪子開門,也是今日趕巧撞見了。她見那店家年紀輕輕,對書卻是極其愛重,又見他與劉欲攀談十分熟稔,想必相識許久了。

正想着就聽劉欲端起茶杯開口。

“那日你父親朝我偷借的書可研讀完了?”

李知點頭,微微笑言:“妾改日親自給您送到府上去,也多謝劉公相借。”

劉欲擺擺手,喝了口茶,說起話來連眉毛都跳動不止,“若不是你父親李使期一連在我耳邊聒噪了幾日,我如何肯借?你也知道史館與弘文館的書外來是不準外借的,我啊,靠着這張老臉,唬住了他們,偷偷藏在袖子裏頭。”說道後面劉欲吹了吹胡子,聲音壓低了些。

父親雖然與劉相公相識,但她卻極少同劉欲打過照面。

因而今日李知同他獨自攀談,便覺得,劉欲是個很有趣的老翁,并不古板。

她也笑着開口,“倒是羨慕劉公,能日日去弘文館同史館裏頭呆着。”

“這有何難?”劉欲捏着胡子哈哈一笑,将茶杯放下,“老夫給你支個招。”

李知好奇湊上前,只聽劉欲悄悄言——

“你去撺掇清河公主去弘文館裏頭浸着,你是她女師,跟着倒也說得過去。”

李知眸子睜大,未想到劉欲,一個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又兼修國史的相公,竟然說出撺掇這樣的話來,她忍着笑,轉念又想,确不失為一妙計。

肆外雨勢漸大,那店家忙忙碌碌地收撿起書卷來,李知便起身朝劉欲行禮,“多謝劉公點撥,雨天路滑,劉公注意腳下,妾就先離了。”

她就着湖珏撐起的傘,牽着馬朝着公主府去。

清河聽見李知談及在墳典肆遇上的劉相公,爽快應下。

她彎唇一笑,“三娘既有這個心思,我自當是滿足的,只不過若真去史館與弘文館我還是得先同阿耶知會一聲。”

李知自是欣喜。

卻聽清河忽然莞爾開口,“兩日後便是那魯娘子同顧中丞大喜之日,我可巧出了宮,如今也正能趕上這喜事去瞧一瞧。”

這麽一提,李知忽想起湖珏的話來,“魯三娘待嫁時日只餘下兩天,今日如何我也得去她府上,不然,她該惱我了。”

她起身擡眼一笑,“筱雨不若同我一起吧。”

清河想了一番,也起身送她,“還是昭九阿姊去吧,我兀自同你前去,怕反倒讓人拘束。”

李知應下,出了公主府,雨早已停住,她便踩蹬上馬回了崇義坊。

坐于胡床上的魯南绾聽見女婢進來傳話,說李三娘來府上了,忙放下手裏頭的物什,喜得去迎。

見着人進來了,偏又撇過頭氣悶上了。

樊兒在一旁瞧見,将茶放入石碾子裏,笑着替魯南绾解釋,“三娘可是盼了李娘子好久呢,天天念着,不知道的,還以為後日是要嫁給李娘子呢。”

屋內人一聽,皆笑起來。

李知便湊近魯南绾,彎眼瞧她,“這般想我呢,那不若嫁于我算了。”

魯南绾瞪她,她揮手讓屋裏頭的女婢都下去了。

“昭九倒真是大忙人,求你來瞧我一眼都快難如登青天了。”

李知挨着她坐在胡床上,莞爾道:“總歸你做女兒時的尾宴,我定是能吃上了。”

她擡眸,便見那一身青服入眼,垂挂在木施上。

李知擡步行至面前,細細瞧看一番,“倒真是極細的繡工,如此精致漂亮,你若穿上定然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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