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誠惶書(二)

第032章 誠惶書(二)

十二這日聖人遣中官召公主回宮, 清河便入了宮,順道同李洵禀明想去史館與弘文館學練。

這事原是不好辦的,但李洵的反應倒是出乎清河意料,阿耶竟是眉眼有欣慰之意, 爽快應下, 寫了道手谕。

翌日一早, 清河就帶着李知進宮。

史館靠近門下省, 同弘文館對望,若從千秋殿出發,皆得穿過右延明門一路向左,那方稱為——左院。

李知對宮中并不相熟, 她跟着清河入了左延明門, 行了一段宮道,史館便在前處。

院落寬敞藏書豐富,更有棗樹成蔭。

看門的亭長有些昏昏欲睡,靠在紅柱上, 哪裏瞧見有貴主将至。

常跟在清河身後的中官眼尖, 那亭長同他有幾分交情,他便快步向前, 咳嗽一聲。

亭長被響動聲吵醒, 剛擡頭恍然見自己跟前站着人,早已心驚肉跳, 揉了揉眼才看清是何人。

“你怎麽來了。”

季昭側過身,亭長的視線便開明了, 還未伸脖瞧清, 耳旁便落下一言,“貴主來了, 還不去通告。”

亭長唬了一跳,後忙打發身邊人去內裏知會,自己則同季昭快步彎身迎了上去。

“貴主。”

清河駐足,“我已同父親禀明了,只是來瞧瞧書,并無旁的事。”說罷将聖人的手谕遞給他察看。

亭長點頭應下,“貴主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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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裏有劉相公同林起居。”

李知跟在清河身後,邁步進去時,便見館內約莫三五人,皆起身朝清河拱手,“貴主。”

劉欲站在那主座旁,望見李知,便是一笑。

這李使期府上的小娘子,倒還真的來了。

林起居也是起身拱手,視線被立在清河身後的李知所吸引。

恰逢日頭尚足,細碎的光束穿過史館的門,塵埃都慢了半寸,輕輕悄悄地落在李知衣間,将整個人都攏了一圈。

好清秀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身着不同宮中女婢,微低着頭,站在一旁十分規矩。她只擡頭輕掃了一圈,恰同劉相公對上,便彎唇笑起來。

他記得亭長進來知會貴主至,劉相公便問了句,貴主身邊還有何人。

亭長答道:“還有位小娘子,不知道是何人。”許是想起聖人曾給清河公主請了位女師侍讀,他才又朝劉欲補充道:“應是貴主的女師。”

便見劉相公“哈”了一聲,抖抖胡子,“這小娘子還真聽老夫的話。”

林正傾聽出不同,偏頭湊過去,“老師将貴主騙來的?”

卻見劉欲将手裏的書往林正傾腦袋上敲,白他一眼,“小子口無忌。”

公主貴駕,一時衆人倒是有些無措。

清河拱手朝劉欲同林正傾行禮,“各位明公不必拘束,清河此番只欲來觀看些史料。”

典書聽此便上前,“貴主是想查閱何史料,您且上座,下官替你翻找。”

清河對李知相視一番,有些犯難。

劉欲見狀,知曉這二人皆是一時興起,如何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便将手中的書卷放下。

他起身走到李知面前,垂手對着清河言:“這史館裏頭有國史、有各朝實錄、有起居注、有時政記,還有官府各部送報的記錄,不論是禮部呈遞的祥瑞、太史局占蔔的吉兇、太常寺新錄的樂章,亦或是兵部捷報、戶部赈災、百官谥號皆在此。”

劉欲摸了摸胡子,笑道:“公主若說個大致,典書也是要尋好久的。”

清河就着劉欲的話理了會兒。

“那便瞧瞧戶部遞來的災害記錄。”

典書擡頭一愣,轉頭見劉相公也未說什麽,便退步進了一間小屋翻找兩三刻,好容易瞧對木架了,書卷中的內容年份卻雜亂的很,他往後随手挑了幾份,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遞于清河公主。

李知便見劉欲望着自己,雙手攏在紫紅的衣袖中,笑得和藹。

“李女師呢,想看何史料?”

清河已經接過典書手中的卷軸,尋了處坐下,李知想了會便問:“劉公方才所提及的,皆可看嗎?”

“倒也不全是,本朝國史還尚在修撰,便是聖人來了,也瞧不成。”他抖抖衣袖,見林正傾仍時不時張望過來一眼。

劉欲扭過頭朝他道:“虛覆,過來。”

林正傾忽地被叫,也不知劉欲意思,只得放下書過來。

他垂着手,還等着老師要說些什麽,便見劉欲又轉過頭同李知解釋,“不過餘下的便沒什麽顧忌,乃至前朝的史書皆可,不過翻找起來麻煩許多。”

“劉相公認為妾适合看何?”

劉欲笑着擺擺頭,“這老夫可無法代勞,總歸得看李女師想涉獵什麽。”

李知無法,微抿唇擡頭對典書道:“勞典書替我尋一尋兵部以往的傳報。”

此話一出,不光是典書掌固,還是劉欲同林正傾,皆是訝然之色。

哪裏有女娘進這史館瞧兵部傳報的。

劉欲最先掩了異色,招招手笑着吩咐典正去尋,自個兒回了主位。

那林正傾同李知站着,一時才發覺老師将他叫來像是未瞧見他似的,在旁做了半天的陪客。

他與李知對視一眼,就見李知微垂手向他點頭行禮,林正傾便覺得有些尴尬,亦行了個禮灰溜溜地回了老師那裏。

典正進了另一間小屋,心下卻嘀咕這公主和女師真是奇怪,一個看戶部一個看兵部,聖人許公主進史館便已是怪異,莫非是……他搖搖頭驚覺這是自己不該瞎想的,忙又翻找起兵部抄送的文書。

李知接下後,道了句多謝。

她拿起帙袋上的木簽,黑墨再上,是六字入簾——

大豫十一 河西

李知眸子一頓,五年前她将十四,她翻找着腦中的印象,只知誠太子死于會州,河西之地失于吐蕃,北庭安西從此與大唐相斷。

她擡指撫了撫灰塵,便打開書卷,五年的積灰使得它個中字跡,有些陳舊不清。

林正傾坐在劉欲右下,擡眸瞥了眼李知,便見她正垂身,看那書卷看得仔細。

古者,左史記言,為起居郎。右史記動,為起居舍人。他作為聖人的起居舍人,自是知道那女師為李禦史家的小娘子,也曉得她單名一個知字,字為昭九。

只是從未見過,今日一瞧便覺得這小娘子與坊間傳聞所說,确是相似。

卻仍想不明白李知看兵部傳報是何緣由,她的父親是禦史大夫,莫非……是兵部又有哪位官員要遭殃了?

自覺猜出了幾分頭道,林正傾眉眼便有些喜色。

劉欲朝右邊瞥了眼,恰好将林正傾支着腦袋,眼神放空,盯着人小娘子傻笑的模樣盡收眼底。

他嘴角一抽,氣不打一處來,将書往桌上一扣,“林虛覆,要瞧滾過去瞧。”

林正傾眉毛一抖,扭頭望他老師,眸中還有些無措,随即就着劉欲的話才知曉是何意思。

劉欲這一聲吼,将衆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李知被這動靜驚動,偏頭,有些不明所以。

林正傾原是有些委屈的,如今只剩下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心思了。

李知收回眼,心又放在了這大豫十一的書卷上。

文征統領北庭、安西、河西三鎮節度使,是本朝統領地最大,兵力最廣的節度使。河西失守,安西同北庭與大唐分離,倒是真正稱得上山高皇帝遠。

可是,他卻也是最忠于王朝的一位。

李知垂眸,依稀辨別出書卷上的文字。

大豫十一年二月,臨、洮、河州失守。四月,又失一州。十月,吐蕃圖襲,河西渭、成、秦、岷、原、蘭、會、鄯、廓、吳、涼十一州失守。文征七萬軍止餘三萬。太子退屯成州,文征退屯甘州。

太子與文征通書欲上下夾攻擊複失州。十一月,大雪,太子定等待雪,雪不止。十二月糧缺,太子決計發兵取州,文征猶豫未決,為太子說。起兵,吐蕃分為二道,漸不敵。回纥突南下,甘州破,靈州為回纥所吞。

李知手指輕覆上其後殘破欲裂的一句。

“太子死,損兵六萬,河西盡沒。”

只将近一年,河西百姓便失故土。

五年,時間拉得太久遠,如今李知只能在傳報中,窺得往前塞外的刀光血影,她想要分出些旁的情緒,能感知卻永遠也無法共情那時百姓心下的情緒。

因為,她不就是那日過路人口中的“浸在長安城蜜罐裏,只知風花雪月的王公貴女”?

李知睫羽顫了顫,忽然深刻地明白文字所覆蓋在上的意義。

清河已瞧看完了戶部支入,擡眼時見李知也直起身有些發愣。

“三娘?”

李知恍然同書脫離,還有些發怔,她撇過頭來。

“三娘看完了麽?”

李知便問:“公主要離嗎?”

清河搖搖頭,聲音壓低了些,“三娘不是還想去弘文館瞧瞧麽,時辰不早了,不若現在去,未時三刻我得離宮,便去不成弘文館了。”

李知點頭應好,将案幾上的書卷合上收攏到帙袋裏。

二人起身各自将其還與典書。

“叨擾,清河先離。”

李知也立在身後微彎身行禮。

劉欲見狀,擱下史傳,便同餘下院中人起身拱手,道了句:“貴主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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