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誠惶書(三)
第033章 誠惶書(三)
自謝愈入了門下省, 所分派給他的雜事繁瑣冗長,他還兼領弘文館直學士,才忙完了門下省交遞來的折子,便要去弘文館整理圖集。
弘文館分為兩院, 一處教授生徒, 一處為藏書校理。
他将入館內, 迎面便與清河李知二人撞上, 俱是一愣。
李知才恍然想起謝愈兼為弘文館直學士,自是會在此處相遇。
“謝先生。”
“公主怎麽……”謝愈望向她身後的李知,不知二人來弘文館是為何。
清河見狀朝李知那邊移了移,“無事, 只是過來瞧瞧書。”
謝愈便也未在追問。
李使期的話橫在兩人心中, 一時誰也未開口,一人只默默翻書,一人坐于案前校理。
倒是清河頗為松了口氣,看來那日在雨春樓的話, 謝先生還是聽進去了。
謝愈握着手中的筆, 心下思緒亂飛,坐了數久, 紙上也只寫了十來字, 偏李公的話又鑽入他耳。
李使期要他同昭九保持分寸,定是有根由。
只是他猜不透, 這遠離究竟是聖人疑薛海,還是有什麽其他的緣故。
弘文館的藏書頗為豐厚, 玄紅色的木架自地朝天約七尺高, 李知立在那木架前翻找,撇過身子一擡眼就能瞧見謝愈。
不知為何館中藏書樓裏竟無一人, 盡管如此,自打他二人進來,便是一句話也未曾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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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盯着他,複又垂下眼簾。
有些惱。
父親既同她說這話,必然是同謝請讓亦叮囑過了。
她随手抽出一卷翻開,書卷遮擋住那人半邊身,李知瞅着書卷邊,視線拉長偏又移到謝愈身上。
不期意間,李知同他擡起的眼眸倏然相撞。
昭九站着,手中的書卷偏也遮住她大半張臉,謝愈擡眼時只瞧見一雙未透出任何神情的眉眼。
李知秋眸一頓,指腹緊捏着書卷,她轉了個身徑直朝裏去了。
謝愈頃刻如坐針氈,手中的筆,是徹底握不住。
他擱下筆,微緊了緊拳,扭頭朝裏張望一眼,正欲起身,樓中便有人邁步進來。
兩位楷書手才從教習生徒處回來,陡然見樓中的女子,玩笑聲就停住了。
清河擡眼望過來,兩人俱是唬了一跳忙收了臉上的笑,恭恭敬敬行禮,“貴主。”
瞧見坐在不遠處的謝愈,又偏轉過身來道:“謝補缺。”
李知聽見動靜,從內裏繞出來,立在清河身後,亦擡手朝他們行禮。
那二人不知她是何身份,只見她衣着不是貴主身邊的女婢模樣,便也只好拱手回禮。
楷書手入座,弘文館內很快就靜了下來,只餘下筆墨在紙上摩挲的聲音。
往前,他二人還能邊寫邊随意叨叨兩句,如今是背也躬直了不敢松懈半分。
謝愈垂頭看着面前幾乎算作未動筆的修纂,眸子透着些無奈,他緊握的手掌慢慢松開,只能将置于案幾上的筆複又拿起。
他想,宮中不便宜,總得找個機會,同三娘說明白。
樓中坐着的兩位楷書手像是終于呆不下去,各自對視一眼,斂着氣快步離開。
出了這樓外,一人嘆了口氣道:“在那裏頭呆着,當真是受不住。”
話還未畢,他扭頭便見弘文館門外,一個小內侍伸着脖子張望了好幾眼,又同一位中官交談起來,而後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哪裏來的內侍這麽沒規矩。”
另一人也瞧見了,攏攏袖子哼兩聲,很是不屑。
季昭轉過身,同那兩個楷書手笑着行禮打了個照面,“方才是聖人遣人來傳話的。”
兩人瞧清是貴主身邊的老翁,忙拱手,“一時失言,內侍無怪。”
将才溜走的小內侍快跑了幾步,躲進一個轉角,便有一人立在那兒等他。
“公主同李女師先入了史館而後又來了弘文館,公主翻看了戶部遞來的災害記述,身邊的那位侍讀則是兵部傳報。”
小內侍面前那人微點頭,出了宮道拐角,朝着前處的門下省邁步而去。
“宋相公,聖人似乎應允了公主進史館和弘文館。”
宋績江手中的筆一頓,撩起眼皮望他。
“公主是早晨入的宮,陪同在身邊的還有那位李女師。”
若不是科舉之案将他門下省的眼損了大半,他何至于動用公主身邊的眼樁。
公主入弘文館倒是沒什麽,只是進這史館……
宋績江擱下筆,微微颔首。
就連他入史館也非得有诏,公主入史館是為得什麽。
只看看赈災記述和兵部傳報?
“李女師……”宋績江擡眼問立在面前的人,“她是李禦史的女兒?”
“是。”
宋績江沒說話,手敲了敲案幾,反問了另一人,“謝愈呢?在門下省如何?”
“按左相的吩咐,給他派了許多雜事,他倒是沒有什麽怨言,如今好像是呆着弘文館裏頭。”
“繼續盯着些他。”
那人應了聲是便退下了。
鄭源從旁起身,繞到宋績江跟前,眉間頗有些愁色。
“逢缙,也不知為何,這科舉之案總讓我心裏頭不踏實。”
宋績江筆未停,也未擡頭。
“怎麽,人都死了,你心倒是不安了?”
鄭源便嘆了口氣,踱步繼續道:“程美中和楊士還活着,于商卻是死了,我們雖暗中出了手,但門下省的人一個也沒保住。”
“這買賣,不劃算。”何況程美中動手時定然察覺暗中有人相助,下獄後卻只字不提。
“我只怕四年前的事兒他能擺咱們一道,往後不知過多久又給咱們遞一記棍棒。”
宋績江不在意,“怕什麽?”他直起身朝鄭源彎唇,“你若不安,讓他二人身埋崖州也未嘗不可。”
“算了。”鄭源擺擺手,“他二人既去了崖州,想來也翻不出什麽風浪。”
“只是,薛海竟然不保他中書省的人,我總覺得有些蹊跷,難不成是因為于商的大哥于參在他中書省?”
可這于參在這中書省做了四年的右拾遺,仍舊還是個八品,也并不朝堂上出聲面露,更不必說親近聖人。
鄭源擡眼去瞧宋績江,便見他神色淡淡,手中的筆也放下了。
一提及薛海,宋逢缙便戾氣叢生,偏真遇上薛海又是一副煙清雲淡,言笑晏晏的模樣,嘴裏頭的話卻如刀子似的。
鄭源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如今中書門下各是損兵折将,李由林倒是分毫未傷,我總覺得科舉一案和他脫不了幹系。”
“會不會這程美中和楊士是李由林的人,不說別的,只說這程美中任他官居四品銀帛再多,手怎會伸進宮內這麽深,我們在暗中的人他可是知曉了一半。”
他盯着宋績江,難得正色下來,“逢缙,我只問一句,若真有這麽一日,你能同薛海一道共除李由林嗎?”
在這個朝堂之上,沒有人不恨李由林的逾權逾舉,其中,更以薛海為甚。
宋績江卻笑了,細看卻是沒什麽笑意的,“鄭自泾,我說過,這王朝是何模樣我并不在意。”
他眸中冷色翻湧,吐出來的字也恰如鄭源所料。
“我只要薛海身敗名裂,死不得安息。”
鄭源閉了閉眼,将手移開。
罷了。
李知從弘文館出來時,天色已接近正午,她同清河便在宮內用了膳。
“三娘我得出宮一趟,你同我一起走麽?”
李知便問:“筱雨去何坊?”
清河略思索一番,“應是先去永嘉坊。”
李知憶起那日去永嘉坊時遇上的墳典肆,點頭言:“那我同你一起去吧。”
宮道闊大且平整,馬車走得十分穩當,但李知卻有個毛病,每每身置于此,便昏睡得很。
清河掀掀起車簾一角,透進一束暖陽,照得馬車內透亮起來,也浮了些熱氣。
李知有些轉醒,扭頭朝外瞧了瞧,車已行入永嘉坊內了。
也不知今日那墳典肆開着沒,正琢磨着,李知就瞥見那鋪面,店家正窩在裏頭手捧着書。
“筱雨,将我放在這裏吧。”
清河不知她瞧見了誰,有些好奇地探出腦袋張望一番,朝外道:“停下。”
又轉過頭望向李知,“既如此,三娘一人在外,切勿在坊間逗留太晚。”
“筱雨放心。”李知掀簾下了馬車,提裙朝那墳典肆行去。
肆前仍是用有些破舊發朽的木架支着一個小攤,擺滿了古書,較她上次尋訪之時有所不同,如今像是又集了一些新書。
李知立在那肆前挑書,坐于裏處的店家聽見動靜擡頭掃了眼,恍惚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瞧,這不是那日同劉相公攀談甚歡的那位小娘子嘛。
既是劉相公熟人,于他便是貴客。
周硯忙迎上去,拱手笑言:“娘子要瞧什麽書,不妨進來坐。”
李知拿着書擡頭抿唇,道了句多謝。
周硯又去木箱裏尋那茶餅,李知見狀,想起劉相公來時,他也碾作了一杯清茶,一時卻又不好開口讓他不用費心。
她擱着書,瞧他已在碾茶了,便随意搭話道:“妾見郎君年歲尚小,是長安人士麽?”
周硯一愣,擡頭笑道:“某姓周名硯,字子墨,将滿十七,并非長安人士,原籍在劍南道成都府,只不過少時走南闖北,如今幸受劉相照撫在長安有了一處地方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