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水将傾(一)

第043章 水将傾(一)

十六那日, 李由林忽告了假,回了宅中小住。

莫鳶好幾個日頭未曾見他,恍然見阿耶回來,便是玩累有了困意, 也要黏着李由林不放。

莫貞芳從前院過來, 立在門前, 瞧着席上那一老一少, 皆閉目。

她悄踱步進來,将莫鳶的被衾往上帶了帶。

李由林靠在一旁閉目,聽着動靜才睜開眼。

“累着了?”

莫貞芳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李由林側過頭看莫鳶, 正睡得香甜, 怕吵着她,拉着莫貞芳的手,起身出了隔院。

“這些時日,我都呆在府上陪着你們。”

莫貞芳察覺出不同, 扭頭問他, “怎麽?在聖人面前出什麽差池了?”

李由林不由一笑,同她一起坐于庭院。

他年歲半百, 笑起來褶子也便堆在了眼下, 倒是一副慈愛相,“怎會, 回來陪你們罷了。”

小雪扭着步子出來,一溜煙地跳上莫貞芳的懷裏。

莫貞芳順了順它雪白的毛發, 聲音帶着些歲月的沙啞, “你啊,嘴裏盡沒句實話。”

“阿鳶今年快十歲了。”李由林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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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貞芳嘆氣, 手擱在小雪身上不動,接話道:“是啊,我們還能再陪個七八年,這時刻真是晃若流水,當初抱回鳶兒姐的時候,太子殿下還在呢。”

恍然提及太子殿下,莫貞芳眼眸垂下,眼角隐隐有了些淚花。

她是皇後殿下身邊的人,誠太子自小,便是由着她看着長大的。

多好的一位儲君啊,可惜天妒英才。

連着皇後殿下,也跟着香消玉殒。

李由林未說話,只是牽着莫貞芳的手輕輕地按了按。

一時園內靜默,只餘風吹落的枯樹卷葉,擁在一起,劃刻于地。

“阿郎,于內侍來了。”

傳話的婢子從石橋上走來,還帶着一份才出爐的果子。

卧于莫貞芳膝上的小雪聳聳鼻子,伸了個懶腰,喵喵喵地湊到那婢子跟前來,蹭個不停。

李由林彎身逗了逗貓,“小雪長這麽大了,還是個饞貓。”又朝那婢子言,“去請他到書房。”

莫貞芳瞪他,接過身旁婢子的湯婆子,“李大監回來,原是換了一處地辦公呢。”

李由林聽這挖苦之話,也是甘之如饴,他起身将婢子手中的衣袍接過,蓋在她的身上。

“天漸涼了,去屋裏頭坐着吧。”李由林捏捏莫貞芳的肩,“我去去就回。”

書房之中,只有于鴻鹄一人。

他坐在胡幾上,盯着手下的雕花紫檀木瞧看個不停,不由得啧啧兩聲。

上品,可真是不俗之物。

外堂傳來些響動,李由林已經跨步進來,他便忙起身拱手相迎。

“大監。”

李由林“嗯”了一聲。

“五皇子已經回去了,他說未見到聖人。”

李由林步子慢了些,轉身道:“因何故?”

于鴻鹄彎身想着五皇子的話,“是路上遇着一個女娘和一位女婢,說是會替他請醫正來看陳婕妤。”

書房之中,半分阒然。

于鴻鹄沒看清他的神情,只聽着大監常帶于手腕之上的珠子相互碰撞,被碾得做響,讓他恍然想起五殿下落水那日,內侍省外順着臺階滴了一路的血跡。

一陣穿堂風過,于鴻鹄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

女娘?

前宮之處女娘。

李由林靠在椅背上,微擡頭。

“我記得金吾衛那裏,是不是還壓着一案?”

于鴻鹄上前,身彎得更低了些。

“大監,說得是何案?”

“昆侖奴。”

于鴻鹄恍然大悟,“是是,是那李禦史的女娘李三娘的案子。”

他接着道:“當初大監讓金吾衛去接手,這案子我記得聖人也是過目過的,只是也丢着未管。”

李由林掀起眼皮瞧他,“你如何知道?”

便見于鴻鹄撓了撓頭,笑道:“是那王全請我吃酒,自己倒喝醉了向我吐露出來的。”

王全會知道,想來也是因為他的師父吳輝。

“去給他們放話,李知這案子該拿出來了。”

不論前宮那人,是不是李知,他也該動手了。

前些日朝會,氣氛雖僵,中書與門下卻是皆未怎麽出手。

他們想給聖人喘息的機會。

可李由林卻等不及。

“是,我去知會。”于鴻鹄拱手,退出了堂外。

太極殿那日之上的靜默,如在朝臣的耳下刺了一根針,穿不見血,卻痛。

于是他們便轉了方向,他們要撕碎,李知這把傘。

而這昆侖奴之案,成為了利器,正合了他們意。

如今陪在聖人身邊的,是吳輝。

案上的折子又積壓了幾份,李洵才頭疼地想起來,大伴告了假,有些時日回不來宮中。

“安仁殿如今是什麽狀況?”

吳輝垂着手,“尚好,聽女官們禀,李司籍的教習頗有些新奇。”

李洵來了興致,他放下藥盞,聞言撇過頭,“新奇在何處?”

吳輝便讪讪笑起來,“這老奴就不知了,原也是聽了一耳。”

“聖人若是想知道,我着人去打聽一番。”

李洵閉眼養神,這折子上的事令他目眩,他随意晃了晃手,“不必,如今才過去幾日,也不必着急。”

吳輝應了聲是。

宮裏頭的打更聲響起了,李知起身閉門,有些心不在焉,窗外呼嘯起大風,門框陡然在她手中力道重了幾分。

她視線漸漸回縮,風灌得耳疼。

“長安将要落雪了。”李知嘀咕道。

“李司籍還未見過太極宮中的雪吧。”

深夜之上,不見月。

風狂作,院外的柳樹搖得肆意。

在這般後景之下,那聲音,仍是響亮。

李知擡頭。

便見一女官着官服,正提着燈立在門前。

燈裏的火光撲朔,頃刻就要滅了。

李知愣了下,嘴角揚起淡淡地笑,“屋外風大露重,不若進來避一避。”

那女官進屋上下打量一番,微彎身,道了句“叨擾。”随即打滅了手中已經微弱的燈,放于一旁。

李知便合上了門。

她又轉身,朝那位不速之客言:“季司籍請坐。”

季韻這才正眼瞧她。

“李娘子從前見過我?”

李知提壺,倒了杯水,遞于她面前。

“未曾。”

季韻就着這茶盞向上望,李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忽地就冷着張臉,生出些惱意。

“自作聰明,今日若不是我來,李司籍若是叫着我的名字,怕是一下得罪兩個人。”

裏頭傳出些動靜,李知便進去拿了些茶餅。

見李知拿着茶夾在火上微炙,她又開口:“我今日來,是同你交涉尚儀局司籍司中的事務。”

“是嗎?”李知笑起來,将小塊的茶餅放于碾羅上輕輕碾細,“可我只是聖人挂名,司籍司內的事我并不參管。”

一盞季韻未飲得的水,她便又往裏推了推。

“季司籍今日怕是空跑一趟了。”

季韻迎着她的目光,擡手掀開了瓷蓋,許是李知這話讓她心下安心了些許,她的語氣也有所緩和。

“李娘子還未回答我先前的話。”

李知睜大眼,微張開口,“季司籍說得是哪句?”

她對這這上門而來的不速之客,分外起了些逗弄的興趣,也算作在宮中單調之下唯一的消遣。

何況,還是位不善的來者。

季司籍臉色有些難看,她端着些脖子,卻是不語。

“方才風聲嘯嘯,我只顧着望月,恍惚聽見季司籍張口,只是不知說的是何?”

煎茶已好,李知便酌于杯中,又給推至她的身前。

季韻眼角抽了抽,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我是問李娘子,女學之事可還順利。”

“勞季司籍挂念,一切尚好。”

季韻不欲與她在繼續交談下去,她起身,連煎茶也未飲,匆匆了結,“夜已深,我就不再打攪,先離去。”

“季司籍慢走。”李知立于門下,頓步目送。

瞧着人已經沒了影兒,蘇慧才從裏屋跳出來。

她噘着嘴,頗為不屑道:“李娘子你瞧我說得是與不是,這季司籍是不是個無事找事,誰人都不放在眼中之人?”

“就是憑着是皇後殿下親點出來的人,傲了半輩子。”

蘇慧原先是躲在裏處,瞧着季韻的态度,說得仍是不解氣,“她那話隔着風聲與門,我都聽得清楚了,那般中氣十足,也不知道是怎麽想得,問出句‘李司籍還未見過太極宮中的雪吧’。”

耳邊是蘇慧聒噪不止的話語,李知卻也未嫌吵鬧,笑着拉她坐下。

将先前季韻未飲的那杯移開,風爐和鍑周圍攏着熱氣,鍑中水已三沸,便給蘇慧酌上一盞。

“還提她作甚,不若嘗嘗我煎的茶。”

蘇慧這才噤聲,端起茶盞來。

“李娘子的茶法精湛,不愧是高門貴女。”

李知眼眸微動,望向窗外。

“若是長安真落了雪,我也還呆在宮裏頭,便去秋水池的梅花苑裏采下些碎雪來,與你煎茶喝。”

“李娘子方才說,落雪時若是在宮中,倒叫人有些豔羨。”蘇慧垂着眼,情緒之上沾染些低落,“我在宮中只有阿姊一人,自從小時候同阿姊進了宮,便在也沒出過這宮殿。”

李知擡手,輕撫上她的肩,聲色溫然,“今歲宮中若是落雪,我定為你,煎一盞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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