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水将傾(二)

第044章 水将傾(二)

李知被埋了一個多月不明不白的案子, 終于在今晨,以別樣的方式,被提上了案。

“陛下,昨日金吾衛向縣衙上報了一事, 萬年縣因涉及三品大臣之女, 複又上報于刑部。”

李洵擡手, 從殿頭官手中接過奏報。

“從前這樁案子因為昆侖奴乃是偷逃, 主人不知,而後肆意殺人,劫持權貴,卻被金吾衛中郎将當場射殺。”

李洵的視線瞧到奏報後處, 忽然頓住。

只聽殿下之人緩緩道:“今早金吾衛報, 那昆侖奴未死,倒是被救回來,如今已醒,轉系刑部。”

“昆侖奴醒來先承認自己确實殺人, 而後提及了一女。”那人頓了一下, 接着道:“正是李禦史之女李知。”

兩儀殿之下的謝愈,手指微蜷, 一雙疏淡的目朝他望去。

而後的話, 卻是驚得李禦史手中的象牙笏,咚然墜地。

“言——他同李知早已相熟, 此番之事有意借李知身份替自己逃脫。”

“荒謬至極!”

李使期驀然起身,臉色發青, 憤然地盯着那人。

“我李使期的女兒, 怎麽會同昆侖奴相識!莫要血口噴人!”

張修直起身子,站得板正, “李禦史莫急,那昆侖奴自稱有證人可作證,如今刑部的人已去李禦史府上查驗了。”

李使期彎身撿起笏板,眼底已是愠怒,“敢問張郎中,我府上何人可為此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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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修抖抖衣袖,撩目望他,“李娘子身邊的侍奉女婢。”

餘下之人瞧出些裂縫,皆鑽空,“陛下,這般品行實在不宜教習衆貴女,請陛下奪去李知開女學之權。”

“請聖人奪去李知開女學之權!”

群臣壓堂的話,随着殿外乍響的雷鳴而至,赫赫一片。

小雨忽下,落在地上,泛起細小的漣漪。

踏入李府園中,刑部的主事枯坐了半響。

陳徽仙才将醒,便攏上了衣,匆匆帶着煙雲來前院見客。

“李夫人,清早叨擾,刑部查案,還需這位女婢同我們走一趟。”

立在一旁的煙雲,手藏在衣袖之下悄然捏緊,眸中是慌張無措。

她不知自己是犯了何事,夫人的視線打量過來,她也只能露出些求救的眼神。

陳徽仙便朝那主事問道:“敢問是我家的女婢是犯了何事?”

那主事便讓她放心,“夫人不必憂急,只是讓女婢去識個人,識完便也就回來了。”

煙雲悄松了口氣,卻仍是心中不安,拇指抵在手心間按個不停。

她這幾月并未怎麽出府,又是要識什麽人。

陳徽仙轉過身,緩聲對她言:“既如此,你便随着主事去吧。”

煙雲悄壓下眼底的惶恐之色,輕輕點點頭,“是,那夫人我去了。”

花嬷嬷将拿在手中的衣袍披在陳徽仙的肩上,又遠望煙雲的背影,雖也有些說不上來的忐忑,卻仍是安慰道:“如今将下了雨,最是濕深露重得很,夫人先回屋去吧,想來只是哪個坊間又發生了何事,叫煙雲這丫頭将巧碰見了。”

“走吧。”

陳徽仙微凝眉頭,扶着披于肩上的衣袍,轉身同花嬷嬷回了屋。

這番煙雲下了馬車,就被帶入了刑部的牢獄之中。

其內關押之人聽見響動,皆從那腐爛潮濕的茅草墊上起身,拖着重重的鐐铐,行至獄門前。

鐐铐之聲撞擊在門欄之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煙雲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牢獄之中的窗未封,雨勢漸大,随着風飄灑進內。

她撇下頭,捏着手走得快些。

獄吏在前處便停下來,掏出鑰匙将那班房門打開。

煙雨跟在獄吏身後,邁步入內,只見一雙烏黑的瞳仁朝她望來。

“女娘瞧瞧,這人你可認識?”

煙雨輕挪動步子上前,這人眉眼深邃,她凝着眉仔細一瞧,忽而大驚,忙逃竄後退了數步。

“自是認得!”她大叫。

“女娘三年前同這昆侖奴認得嗎?”

“這人是劫了我家娘子的昆侖奴!”

兩句話忽地一同響起,在寂冷潮濕的獄中顯得尤為響亮。

煙雲因着前一句話蹙眉,她捏着指節,又望向在那端坐的昆侖奴。

這番細細打量,便覺得腦中有一處記憶撬動。

她的視線複又朝下,那雙手搭在膝上一動不動。

小指。

煙雲眸子驟然一縮。

小指,是斷了的。

她面上露出些驚愕來,這人,竟然是三娘幾年之前曾救濟過的乞兒。

只一瞬,心下的震驚便被憤怒所占據,她死盯着那昆侖奴。

果然是外夷之人,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煙雲收回目光,掩下情緒,“不曾,三年前我不曾同這人相識。”

聞言,那昆侖奴烏黑的瞳仁向上望,幹裂的嘴唇微張。

典正便轉過頭朝她道:“女娘可瞧仔細些,這昆侖奴你當真不識嗎?”

煙雲憤憤點頭,“當真不識。”

典正扯唇,也不同她廢話,徑直招手。

身後的兩人會意朝前,下一刻,煙雲的雙手就被按負于後,迫使她跪下。

煙雲大驚,她失聲叫道:“典正這是何意!我不識難道還要逼供嗎!”

坐在一旁記述的書吏見狀,心下也覺不妥,他小聲朝典正嘀咕,“這是否,太壞了些規矩。”

那典正哼了聲,頗為不屑,“這女婢将才神色明明驚恐而後稍愣,再才憤怒。”

“此婢定然是與這昆侖奴認識。”

典正微偏過頭,丢了句話在書吏耳邊。

“張侍郎交付的事兒,便是要朝着他想要的結果去辦。”

書吏心下了然,不再言語。

“動手。”

煙雲盯着他,用力掙紮,背上的桎梏便更緊了些,壓得她跪坐于地,動彈不得。

身前,是一桶裝滿汁水的罐子。

小吏用力扳起她的下巴,擡手舀了一碗醋汁,自她鼻中灌去。

煙雲偏開頭,狠狠掙紮,她被嗆着,仍是啐道:“刑部的案子,原是這般辦的,我若是還能活着命出去,定要去叩阍!”

典正聽此眉頭一豎,親自将那碗接過,在桶中舀了一碗又一碗,徑直朝她鼻間灌去。

“一個奴婢,也配去叩阍。”

煙雨猛烈地喘息起來,倒卧在地,已有些發不出聲了,她表情扭曲起來,恐懼之下是溢滿的憤恨,她恨恨地盯着典正。

“我勸你想清楚,說謊的人出不去刑部,你若是不想清楚,連累的,可是你服侍的女娘。”

煙雲撐起身來,她呼吸急促,抓住他的衣袍,“此事幹我家娘子什麽事!”

典正扯開她的手,冷冷甩下一句話,“我再問一遍,女娘三年前同這昆侖奴認得嗎?”

還未等煙雲言,他便又丢下句話,“我知道你先前在撒謊,這次唯一的機會,想好了答,你家女娘的命可就看你誠不誠實了。”

煙雲臉色蒼白,她顫抖着肩,又向那昆侖奴望去。

她想,應該說實話。

三娘未犯什麽罪,三娘心善,救濟了這個白眼狼的乞兒。

煙雲便張開口,“認識……”

那一碗醋便又從她鼻息間灌進來了。

她癱于地,猛烈地弓起身來。

“這次是實話嗎?你當真與那昆侖奴相識?”

煙雲閉着眼,從牙縫之中擠出句來,“是,是實話。”

典正笑起來,親自彎身将她扶起來,“早說實話,何苦受這罪。”

煙雲用力抽開典正的手,眸子死死盯着昆侖奴。

那烏黑的眼卻忽地移開,極不自在地望向旁處。

刑部的急報如飛矢,傳入兩儀殿之上。

謝愈隔着雨簾,望向門外走來之人。

“回禀聖人,這是李知身邊的女婢的畫押,已同那昆侖奴相認,确是三年前,李知救濟過這位昆侖奴。”

那封畫押被遞上聖人跟前,李洵猛烈地咳嗽起來。

“李禦史瞧瞧吧。”

李使期從殿頭官手中接下,看向最後的落款——煙雲。

他又細細瞧看了一番煙雲的供訴,手中的紙驀然顫抖起來。

“三娘即使是救濟過這昆侖奴,但是也絕不會故意助他開脫!”

張修坐于那兒,笑答:“這便是後續請李三娘到刑部對供的事兒了。”

“你!”李使期氣得立不住。

殿中死寂,天公傾灑之意愈加猛烈,逐漸呼嘯入耳。

直至二字,拉回衆人思緒。

“那日。”

謝愈起身,拿起竹木笏,走向前朝聖人拜,“我也在場。”

薛海原本要言的話,便抵在了咽喉,他撇過頭望向謝愈。

謝愈迎着兩儀殿之上的目光,拱手言:“那昆侖奴兇殘,全然不顧李娘子的安危,馬奔得飛快,李娘子幾次搖搖欲墜。”

“下官想,如若是相認,又是救濟的恩人,因不至于這般被對待吧。”

坐着端直的胡詠思聽見此話,心下不由啧啧嘆息。

原來,謝愈那日在太極殿之外同自己所言,竟是實話。

見謝愈開口,李使期眸子亮了亮,恍然回了些神過來,“正是!那日虧得謝拾遺,接住了自馬上摔下來的三娘,想來金吾衛的中郎将也應是瞧見了。”

張修笑了一聲,“這自是好辦,謝補闕跟着一起去刑部走一趟不就得了。”

他側身朝聖人拜,“還請聖人讓李司籍同下官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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