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雪至(一)
第049章 大雪至(一)
“妾若今日死在此處, 禦史臺乃至聖人皆不會放過你,妾若不是未死在此處,認下了這昆侖奴一案,也總會出去。”
女娘的話, 裹挾的窗外的風雨雷鳴一齊而至。
“此案你尋不到疑點, 可妾是親歷之人, 橫跨四年之久的科舉之案尚且能大白于天, 何況是這微不足道的,小案。”
李知的步子很小,也很慢,腳下枯枝聲幾乎微不可聞, 以至于張修品她話中意味, 回過神之時,人已立在身前。
接着,是她一聲微帶擔憂的嘆息。
李知擡眼,輕邁了一步, “也不知張郎中是替何人奔走, 做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眼前,是滿片詭形殊狀的行刑模具。
她伸手, 輕拾起案上一把剜人肉的小刀微摩挲。
“你敢殺了我嗎?”
張修盯着她, 刀片上映射的火光晃了下眼,叫他有些瞧不清這位女娘的臉。
“李娘子是在激怒我嗎?”他尚且還穩着心神。
李知卻笑了, 她放下手中的物什,自暗處轉過身來, “我是在為張郎中分憂, 那人敢保你嗎?”
火舌晃動,明黃的火光慢慢将李知衣衫間照亮, “我也不讓張郎中難辦,便是出去之後,也不記恨今日之辱,只需張郎中再拖着幾日,給妾幾天可喘息的時日,後續之事張郎中依舊照常。”
張修對上那雙笑意不達眼底的眸子,縱處明亮,他也看不清。
可他有些動搖,倒不是被李知這番所威吓。
Advertisement
只是她說得不錯,如今為李由林辦事,辦得确為件棘手的事。
李知如今是朝堂宮中皆盯着的人,她會被貶出宮,卻也不能死,更何談死在刑部,他動不得這人。
可等着李知出去,那他張修又會怎樣?
李由林說不上會不會保他不受苦,可在禦史臺那兒,自己怕是要受盡了折騰。
思及此,張修輕抖了下袖口,語氣微緩,“李娘子說笑了,本官為着聖人辦事,哪裏有身後之人一說。”
李知扯了下嘴角,輕彎身行禮。
“那是妾說錯話了。”
張修轉身朝門處行,“送李娘子回去吧,兩日之後,我再來此。”
“謝張郎中。”
李知站在那兒,緩聲開口,扶着案角的手卻是顫抖了不止半刻。
張修步子未停,徑直出了屋中。
兩日之後,謝愈同胡詠思便會來此。他二人便是再厲害,也阻擾不得用刑。更何談李由林如今已經回了宮,即使是問責也能緩緩。
人行宮中,官場之大忌,便是吊死在一處。
他且不急,先等上兩日。
刑部牢獄外的路,門堪羅雀。
以至于陳徽仙邁步出來時,還能有所恍惚地慢行,此處無人窺看,她這女兒尚系獄中的郡夫人,也無須維持着應尊的禮儀姿态。
十一月的風,刮得人身冷,也心涼。
“夫人!”
花嬷嬷将要把陳徽仙扶上馬車,便見夫人腳下一軟,堪堪要跌落。
好在自陳徽仙出來,花嬷嬷便注意着夫人的臉色,一直提着心,如今這遭也扶穩住了,才不至于讓陳徽仙摔落在刑部牢獄的大門之前,叫人瞧見了笑話。
那方花嬷嬷同夫人一起上車坐定,手中貼上來的,是刺骨的涼。
“可是三娘在獄中受苦了?”花嬷嬷把放于一旁的湯婆子塞到陳徽仙手中,捂着她捏緊了些,又嘆了口氣,“夫人也別過于憂心,阿郎總是會有辦法将三娘從這處弄出來的。”
陳徽仙的肩顫抖起來,她盯着手心,臨走前李知曾在此處寫下三字,那三字何曾是李使期敢動之人。
“河間王,聖人的宗親阿弟,當年,最先擁立聖人登寶之人。”她轉過頭,朝向花嬷嬷,手中用了些力,“你說昭九寫下這位的名字,是為了什麽?”
花嬷嬷聽此話,倒是愣了好一會兒。
“夫人是說,三娘在獄中寫下河間王的名字?”
“是在我的手心。”
花嬷嬷微靠在馬車壁上,琢磨道:“我記着咱們同河間王并沒有什麽走動,坊間也多是聽這位貴王,妻妾成群,并不是什麽極好的名聲。”
三娘寫下的名字,無非是可救她的,或是可害她的。
陳徽仙掀簾,打馬的小魚也是瞧見夫人方才的失态,行得緩慢了許多。
她開口,眉目之中是散不開的愁郁,“這才是我所擔憂的,咱們的腳程得再快些了。”
她得快些,告知李使期此事。
花嬷嬷明白,便朝小魚吩咐,“行快些,夫人着急回去。”
李使期這幾日為了李知的事兒所四處奔走,早已向上呈了假。
如今正在府中徘徊着步子,等着從刑部回來的陳徽仙。
案上的茶來來回回涼了幾盞,李使期也只微坐下碰了幾口。一旁立着的陳舉悄擡手,揉了揉凍得發痛的耳垂,十一月的風便如此狠毒,也不知往後幾月如何熬過。
前院,小魚急促的步子連帶着慌忙的聲音便傳來了。
“阿郎,阿郎!夫人回來了!”
李使期忙跨步去迎。
二人甫一相見,眼中已是隐有淚花。
李使期開口,是掬了一把霜寒的話。
“外頭天寒,先進去吧。”
檐下的雨滴下行緩慢,倏然掉落在小魚的脖頸之中,他打了個哆嗦,便聽見阿郎的話,抵着厚厚的窗衣傳來。
“昭九在獄中,可還好?”
緊随着的是夫人的哽咽聲,“刑部那般的去處,如何安好,昭九性子倔,便是受苦了也不願叫我瞧看出來。”
“昭九走前在我手心上……”
而後的話因着呼嘯着的風,小魚并未聽清,他抖了抖衣上所遺落的水珠,邁步朝外。
“小魚!”
石板橋下是莫雨在招手。
他快步朝前去,“莫雨阿姊喚我作甚?”
莫雨将他拉至一旁的山石後處,“我來是向你打聽三娘的事兒,如今夫人回來可有說三娘何時能出了牢獄?”
小魚搖搖頭,“這我也并不知曉。”他扭頭,擡起下巴朝堂廳一點,“喏,如今夫人正在同阿郎說呢。”
莫雨墊着腳去瞧,心下卻是亂如麻。
“煙雲為着三娘這兒事,幾日未進米水了。”
煙雲上次從牢獄之中回來,已是內疚極了,口中只言當初若是死在刑部牢獄之中,也不會害得三娘去吃這一番苦頭。
煙雲已不吃不喝了好幾日,三娘現下也無消息,只一人她暈頭轉向,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魚也嘆了一聲,“這事,你再去勸勸煙雲阿姊,阿郎同夫人也未責怪她。”
她正要開口,便陳舉快步走在了前頭,阿郎跟在後面,也是步調微急。
小魚也是瞧見了,忙擺正了身子,扭頭撇下句話,“阿姊我先走一步,估摸阿郎是要出門,我得去套馬。”
李使期的馬停在了崇仁坊的扶遙堂下,他徑直上了二樓盤下一間包廂。
開窗,入眼便是松齋舍。
那正是謝愈暫住的旅舍。
他已聽聞,謝愈母妹俱已上京,只是折回本院并不便宜,這一處的舍屋也未退還。
李使期微朝陳舉撇頭,“去請謝五郎來此處。”
陳舉抱臂,應了聲是。
松齋舍門前的馬車來來往往,出入之人也多是各地進京舉子,這一處朝南走,便是平康坊,車馬所通達之處多靠向南端。
李使期收回眼,腦中是陳徽仙在院中同自己所言的話。
河間王。
他無權摻雜進此案,但明日文書就下了,謝愈将協同刑部相辦三娘的案子。
李使期捏着案上的杯子,喃喃自念,“薛重溟,你說的話,萬分不可一信,也莫怪我棄你之言。”
他如今偏要同謝愈,染上瓜葛。
“李公。”
謝愈由着陳舉帶進來,他繞過屏風,朝李使期拱手。
“清讓不必多此虛禮,快請坐。”
二人落座,李使期方才開口,“我今日原是不該來此的。”他握着茶杯,語氣中是沉重與疲憊。
“三娘被系刑部,我連日奔走,也才将夫人送進獄中瞧望了一眼。”
案下的衣衫,被揉成了一團,其上,是謝愈的指節。
“三娘她”謝愈頓聲,轉而道:“昨日我見着胡尚書了,他說聖人将我二人點到刑部去督查此案,李公放心,我定會讓,李知平平安安地出來。”
李使期眼底微紅,卻是長長嘆氣,“實不相瞞,三娘在獄中見着她母親,在她手心中寫下三個字來。”
謝愈一愣,“何字?”
“河間王。”
“我知,這人清讓查起來必是難辦,但也請在此人身上多停留些。”李使期哽咽起來,“三娘的性命,托付在謝五郎手中了。”
李使期起身,朝他一拜。
“李公,不必!”
謝愈忙起身扶住他将拜的手,“即便我同三娘不相識,此案我也必是會查到底,更何況,李三娘是我的學生。”
他微頓,溫聲接了下去,“也是我愛重之人。”
“河間王既是三娘放出來的消息,我自會去探查一番。不畏權貴,亦是我補闕本分。”
李使期心中鈍痛,謝愈所追求的本分,在此一朝中顯得由為尖銳。
“如今她在獄中是為誰擋着的風浪。”
為誰呢?
此話廂房間的二人,心知肚明。
李使期低低嘆了口氣,“當初,三娘背着我同她母親,執意入宮,也不知究竟是為着什麽。開女學之事好端端的,怎麽會落到三娘頭上。”
謝愈心底所翻滾着的,腦中所洶湧着的,全都堵在喉中,發不出聲。
他垂眼,三娘不願告訴的事,自己也無權利相告。
末了,他只輕言:“三娘或有她的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