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雪至(二)
第050章 大雪至(二)
将至戌時, 謝愈拜離後,李使期仍坐着未動。
窗下,停住一輛馬車。
其間一人由仆從扶着下來,而後邁步入了扶遙堂。
李使期将茶盞之中的水傾倒進滌方與滓方中, 倒扣放入畚。
屋門已被推開, 腳步聲漸近, 他扭頭向右, 邁步起身。
“叫我來此處作甚?”薛海盯着案上的茶水,屈膝坐下。
李使期還未言,薛海便自顧自接話着道:“李三娘的事你放心,如今謝愈将被派去, 我也會暗中提點他該怎麽辦, 此事若辦得漂亮,刑部的尾巴或可切下。”
他擡手,撫上一旁倒扣着得杯盞。
觸手溫熱。
“若無聖人開口,謝愈未被點去, 你薛海當如何。”
薛海一雙眼從窗中窺下, 入眼的,是松齋舍三字。
他扭頭收回眼, 同李使期遽然相對, 面色微沉。
“你見過謝愈了。”
“李洄,你就這般不信我。便是謝愈未被點去, 我也自有法子讓他進刑部!”
李使期卻急了,“那刑部牢獄之中呆着是我的親女兒, 試問天下哪個做父母的, 不為兒女周全奔走。縱使是她自請入獄,那也是你薛海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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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是被薛海這番冷靜自持, 旁人坐看的态度所逼狠了,末了話裏頭,也夾棍帶棒起來,全然不顧及禮法。
薛海将那茶盞扣回案上,發出些不輕不重的聲響。
他拂袖,不欲與李使期相争。
廂房之中,是長久的靜默,人心的博弈向來不在茶局之上,而是所在意之人,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在心頭。
而李知,恰是李使期同陳徽仙捧在心尖上的女娘。
他終是開口,帶着些愧疚,也帶着些不甘。
“重溟,我方才話說重了。”李使期斂目,複又睜開眼。
“河間王的事,還請你替我查查,這位如若能在此案中割下些皮毛,也夠戶部所周轉了。”
薛海擡眼,他對李使期突然的沉寂并不見怪,反倒對他的話有些興趣,“怎麽提及這位?”
“三娘在獄中提到這人了,旁的也未明說。”
薛海微張唇,低念,“河間王……”
這位散戶王爺,不知聖人如今對他是什麽态度,不過李使期所提到的利顯然已大過了他對于謹慎的考量。
戶部現下确實周轉不開。
薛海将那低垂的窗合上,應下李使期這話,“此事我知道了,會着人去查。”
留給李知的時日不多了,離張修所應答下的時間只剩半日。
而她依舊未撬動無寂的嘴。
李知能瞧出,無寂對于她摻雜着愧疚與感激,或許因為這一分的愧疚讓他閉口不言。
她微撇頭,視線落在茅草之上的無寂,他正阖眼。
手觸及身下的被褥,李知的眸一頓,打量起這被衾來。
這被褥雖說是刑部新拿的,但總歸是在府房內放置了許久,李知兩端用力,中間便裂了道口子。
她撕碎布條,望了眼頭頂的梁。
李知的窸窣動靜驚醒了無寂,他擡眼時,只見與他一欄之隔的女娘雙手已攥緊白绫,纖細的脖頸将要擱放。
“女娘!不要!”
他的雙眸猛烈地收縮,眼底是一團劇烈燃放的熾火,鐐铐的撞擊在大牢之中蕩出一陣陣回聲。
無寂的一雙手死死扳着鐵欄,恨不能沖過去。
李知墊着腳,繃緊下颌,“今日不死,明日便要受刑辱,我李知尚有廉恥之心退卻不去,倒不如了結于此。”
“不,女娘,他們不會!他們不會的!”無寂的扳着欄柱的手顫動起來,通身的力将他抵在一處不能過去。
“如何不會!”李知打斷他的話。
她的眸中游離着悲切的恨。
“前日,早已受過一遭了。”她低喃,慢慢将脖頸重新套入白绫之中,“尚且茍延殘喘了一日,如今也該了斷。”
無寂的撞擊聲更猛烈了,如冬日裏的滾滾驚雷,引得旁處的犯人也移目過來。
他們“哎喲”一聲,握着欄張望,嘴裏傳道:“又有人要吊死在這裏了。”
牢獄之中的躁動,驚動了獄吏,他們一路竄過來,瞧着李知已吊在了那白绫上,唬了一跳,忙要去開門。
“不準進來!”李知抓緊脖頸間的白绫,腳仍踮着逼喝。
那一旁的獄吏瞧着情形不對,忙扶着帽子快步溜去尋張修。
李知顫抖着腳尖,只一瞬——
她閉眼,傾身向前。
無寂的手穿過欄柱的縫隙,李知的衣袂便自後而來的寒風吹起。
李知眼底的死欲,無寂瞧望得清楚,他大喊:“女娘不要!張郎中答應我了,他答應我了!會讓女娘出去的,不會對女娘用刑的!”
他伸手卻未抓住。
湛藍的衣袂與他擦指而過。
張修扶着帽子奔來時,瞧見的便是這番情形。
李知已空懸的身,無寂目眦欲裂的話。
張修的眸驟然一縮。
下一刻,只聽“刺啦”一聲,劃破天際的雷鳴與布帛撕裂聲一道響起。
李知連着那碎斷的白布條,一同墜地。
而後是她急促的呼吸與喘咳聲,她抓着那白绫,蜷縮在地,喉間發燙,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刻與她皆一欄之隔的二人驀然松了口氣。
張修的腿軟了半邊,正扶着欄緩緩朝李知那處行,無寂跪撫在地,緊攥着枯草,眼前是李知起伏的背。
張修擡手撫上心口,這一口将未喘上來的氣終于是慢慢順了,他低聲□□:“好在斷了。”
前頭的獄吏仍是傻站着一副惶恐模樣,他便氣不打一處來,朝腿上猛踹了一腳,“瞧着人要吊死,你就站外面看着?”
那獄吏吃痛,沒敢叫喊出來,只捂着腿揉了揉,跪俯于地顫顫巍巍道:“女……女娘……不讓我進去。”
張修又是一腳,“她讓你不進去,你就不進去。”
見他仍是傻愣愣地跪在地上,張修斥道:“還不開門!”
“是是是……”獄吏哆哆嗦嗦地爬起身。
李知的手撫上脖子,她仍舊未緩過來,白绫一瞬纏擠的窒息感作不得假。
張修扭頭望向地,兩人的目光相撞。
他心下啧了一聲,仍是後怕。
果然女子的話不可信,真吊死在刑部,他張修以後可還怎麽活啊。
他擡臂擦了擦虛汗,李知已經撇下眼,掙紮着要起身。
下一刻,她的手便握住了那昆侖奴将要縮回去的腕間。
李知的聲音尚不穩,調子也甚輕微,甚至還帶着破碎得喘息,但就是在這四處都不寂靜的牢獄之中,分外清晰地落入了每個人的耳。
她問:“刑部郎中張修,答應你什麽了。”
無寂的眼睫顫抖起來,他微觑了眼張修,而後垂下眼眸,正張口,被張修急步進來話打斷。
“昆侖奴的口中的話有什麽可信的。”
李知未搭理張修,她借着欄柱的力,将無寂扶起來。
她開口,嗓音仍啞,“想來上天有眼,不想讓我死不瞑目,你後頭這話叫那白布條子裂了,我才得已活着。”
死不瞑目。
無寂的心,猛然因這話所悸動起來。
腦中顯現的,是他那被一簾草席所裹卷,死不瞑目的阿姊。
耳邊鑽入的,是李知的話。
“無寂,你得告訴我,我明日能否活着走出刑部,全在于你。”
無寂眼眸發紅。
他所堅守的道理終于土崩瓦解,“張郎中說……是為了讓女娘不和我阿姊一樣枉死。”
“簡直荒謬之言!”張修拂袖,眉間隐怒,“我何曾說過這種話!”
“何為荒謬之言。”
一聲清正凜然的音色自大牢甬道之處傳來。
不輕不重,帶着松雪的冷意,落在倏然阒寂的牢獄之中。
張修皺眉,轉過身盯着那被數多欄木所遮蓋不清的衣影。
入目,是一身官服的謝愈,他正闊步擡眸,朝他行來。
張修愣在原地,謝愈身後跟着的。還有似笑非笑的吏部尚書胡詠思。
“胡尚書怎麽……今日就來了。”
胡詠思未回他這話,只朝裏掃視了一圈,道:“方才講到哪裏了?”
李知恍然見到謝愈,藏于袖中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她垂眼輕撇過身,擡臂将額前的碎發勾到耳後。
她如今,着實狼狽。
謝愈自甬道一路向北,眼便未離開李知的身,他入內才瞧清了此地的處境。
床褥間破開了口子,其上是放得端正的官帽同官簪,地下是斷裂的白布。
謝愈的眼複又折回到那床褥之上,他的心猛然如被一雙手攫住,鈍痛不止。
“三娘你……”
胡詠思顯然也是瞧見了,他眉間微皺,朝張修施壓,“方才張郎中所言的荒謬之談,當着我二人再說一遍。”
張修心下已是亂得不成章法,張唇說不出話來。
獄中,氣氛凝重,衆人各有心思而立。
而謝愈身形微動。
他取下肩上來時的氅衣,迎着目光,傾身邁步向前,将衣輕披于李知的肩頭,攏了攏。
帶着外頭迎來的風雨濕意,和身間萦繞着的白梅香。
李知眼睫顫了顫,一雙未沾有血色的唇輕張,她未言,朝謝愈扯起一抹笑來。
氅衣之上是謝愈微發緊的指節,他做不到同李知這樣,他心下發苦。
謝愈轉過身,将李知的身子遮了大半,他望向無寂,溫聲言:“你接着說,不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