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中曲郎(一)

第052章 中曲郎(一)

一行人擁着李知行至山石轉角處, 前處李使期同陳徽仙便已經急急地迎上來。

兩人接到自前房送來的消息,氅衣未穿,傘也未撐,擡着步子就出了堂內。

身後跟着煙雲莫雨和一堆忙不過來的女婢。

甫一衆人見了面, 便是又哭又笑起來。

“昭九。”陳徽仙淚眼婆娑地拖着步子上前, 将李知擁在懷中, “在刑部受苦了。”

她松開, 抹了把淚,“身子骨都瘦了。”

雪粒子掉入眼底,李使期眼眶發紅,“平安回來就好。”

“阿耶, 阿娘, 讓你們擔憂了。”李知将頭上的帷帽取下,她隐去眸中淚花,低低開口。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知略過衆人的眼, 轉朝向藏在人後悄悄抹着淚, 擡頭打量的煙雲。

她還挂念着煙雲,這五日瞧着是消瘦了不少。

牢獄的刑不好受, 便是她自己也撐不住, 那還只是最輕的一種。

李知輕彎起嘴角,朝煙雲報以一笑。

三娘在安慰她。

可煙雲早已哭得不成樣子, 她擡手掩着唇,不叫自己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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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罪孽深重, 害了三娘入獄, 如今瞧着三娘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她便淚如泉湧。

屋中暖和, 李知仍未卸下了氅衣。

陳徽仙将李知的手握在懷中,她笑着,眼中壓下些淚花,“昭九想吃些什麽,阿娘吩咐人去做來。”

她扯起淡淡的笑,搖搖頭,聲音很低,“清淡些便好。”

聲色是藏不住低沉與沙啞。

李知微頓,眼眸之中作勢攏起淡淡的倦意,她閉了閉眼,複又慢吞吞開口,“阿娘,我想歇息一會兒。”

她确是累了,聲音也啞得很,另則她這氅衣之下的官服算不得幹淨,也算不得能入眼。

在刑部待了五日,李知如今只想好好地沐浴一番。

既将三娘平安送到,謝愈也算松了口氣,他輕言:“獄中勞苦,三娘先好好休息。”又拱手朝向李使期,“李公,清讓還得去刑部一趟,便先告辭。”

陳徽仙原是想留住謝愈,如今聽到刑部二字,也只好不複再言。

“我送送你。”李使期望了眼謝愈,起身向前。

地上的松雪已覆上薄薄的一層。

扶回同陳舉撐着傘,傘下是同行的謝愈與李使期。

“原是未想到三娘今日便出來了。”李使期撇頭問他,“今日敕令下了?”

謝愈抿唇,回道:“是,右相提早了。”

李使期微停步,腳下的松雪壓實。

他扯唇,牽起一笑。

薛重溟還是這般,為了所達之事,什麽都不是難事。

“是河間王的事解了這番案子嗎?”

回應他的,是謝愈漸行漸慢的步子和低頭垂眸的不語。

霜雪簌簌,灌入謝愈的衣袖。

“不是,我去之時,那昆侖奴自向我們交代了起始。”

李使期又是一愣,“怎會……”

那昆侖奴怎會突然認下。

“這莫不是有詐?”他如今已是鶴唳風聲,他不相信李由林的一盤棋會被這般輕易化解。

謝愈深吸了一口氣,他無法述說李知的白绫,這句話就像根刺,引着人作痛,不必深想,便知昭九所行此事是為了什麽。

“李公放心。”他吐氣,袖邊的一雙手握緊,“這一次李三娘,是不會在踏進去了。”

李使期立在府門前,謝愈的馬車一路向南,轉瞬便隐入霜雪之中。

他留下一句在茫茫天地之中,尚可立住的一句話。

“該入獄的另有其人。”

李使期撫了撫眼前将要被雪遮覆住的視線,他想,謝愈此番是有事瞞着自己。

他轉身,踏回府中,三娘也是。

刑部案牍庫中烏泱泱一片。

胡詠思坐在主座,案前是卷開攤開一排的文書記載。

謝愈踏步進來,入眼的便是一堆戰戰兢兢的官員。

胡詠思擱下書軸擡目,朝踏步向前的謝愈開口:“這次,是比科舉還難辦的案子。”

“你來看看。”

謝愈心下早知曉,他已走到案處,輕聲道:“河間王是麽?”

胡詠思與他相視,已是無聲作答。

“不論如何,我也要去探一探。”

謝愈将那文卷拿起,掃了一番。河間王的那頁的字是被塗去了的,只是後面又加上了,瞧着仍是新墨。

想來他還未來時,胡詠思便将這一屋子的人所審了一遍。

“哎。”胡詠思聽他這話便知,謝愈是要親自去了。“此次是真只剩你我二人。”

也罷,他又擡眼掃了一圈刑部立着的一群人,真派這些去指不定怎麽打草驚蛇。

胡詠思起身,拍了下桌,“走吧,入宮。”

得去向聖人禀明李知的事。

宮門前的老樹壓着斑駁的積雪,偶有下漏,引得路過的中官一陣叫罵。

謝愈同胡詠思踏着周身的白,一路朝前。

“河間王這事提嗎?”

胡詠思默了半刻,他搖頭,“我們猜不透聖人心思,你若想昭雪李三娘的事,此刻還是不要提得為好。”

謝愈知曉。

身後,是點點揚花,片片鵝毛。

身前,是闊大宮門,武德牌匾。

謝愈邁步入殿,同胡詠思拱手向上相拜。

“怎麽此刻入宮了?”李洵咳了一聲,“朕記着不是才遣了你二人去刑部。”

胡詠思邁步向前,“陛下,是李知的案子,有結果了。”

李由林一雙如鷹的眼倏然擡起,望向階下立着的二人。

這才不到半日。

“李知的案子那昆侖奴交代是張修讓他這麽說得。”

李洵拿劄子的手一頓,“張修?”

“刑部郎中,張修。”謝愈接話道。

李洵的眸子眯起來,張修此人他總覺得萬分熟悉,好像五六年前在何處提到過。

只是如今的腦袋愈發記不住事了,李洵嘆了一番,他還等着胡詠思下面的話。

“如今放了李娘子回府,只是刑部這案子畢竟是涉及兩案,其中還有些細處未比對,臣同謝愈還要再查數日方有結果。”

李由林垂着手在外不做聲,眸中卻是暗下來。

張修竟這般無用,兩日都未撐到。

“如今讓李知平白入獄受苦,你們可得好好查清楚,查這張修到底是為誰指使!”說道後處李洵胸腔起伏,咳嗽不止。

階下兩人彎身,應了句,“是。”

李由林捧着一壺熱茶遞上去,低聲道:“大伴注意身子。”

“我何曾不想。”李洵接下,握在手中,瓷壁上傳來些溫熱。

謝愈同胡詠思早已離開,李洵盯着遠處窗外所透出的簌簌大雪,仍在飄灑不止。

“只是他們同朕對着幹,從前還有太子,如今,我如何咽下。”

李由林聽見聖人問他:“大伴覺着,張修是為着什麽。”

他張着口未吱聲。

“方才,朕才想起張修的妹妹,是張詩柳。”

李洵嘆了口氣,“朕聽說他的父親正在為她挑選婚嫁,只是她自己不願。”

李由林垂下眼,他不知道聖人突然提張修的妹妹作甚。

他心裏琢磨着開口:“大家是想賜婚?”

李洵卻笑了,他撇下眼,放下這話不再言語。

殿外的路上,是掃雪的內侍。

雪已經停了。

胡詠思邁過恭禮門,謝愈同他相錯一步。

“河間王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謝愈淡聲答,“每月初,探花宴,這不是快了嗎?”

胡詠思一噎,“你是不是未瞧完刑部文卷上寫的。”

他補充道:“後處新墨添上的,關于河間王的事。”

謝愈卻答,“我知道,我看過了。”

“那那我們怎麽去,河間王那探花宴的請帖時間我們一概不知。”

便是他在長安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聽說這河間王的探花宴。

“總有法子的。”謝愈道,“如今我們得快些去查探消息了,十二月初近在咫尺,錯過了此次,便要再等一月了。”

胡詠思抖抖衣袖,長長吐出口氣來,他自顧自言:“我這般潔身自好的人,做這種事對我而言是羊入虎口,容我做一番心裏準備。”

謝愈腳步未停,他因着胡詠思的話扯起笑來。

胡詠思繃着臉,“謝五郎你笑甚?”

“無他。”謝愈行至宮門口,翻身上馬,“走吧,去坊間打探一番。”

胡詠思叫住他,“今日可還能吃酒麽?”

打探消息,酒便要一杯一杯灌。

謝愈拉住馬身,“尚可。”

“那便随我去個地方。”

謝愈回頭,“何處?”

“天大的消息鋪。”

“好球,好球!”

“十七郎這招厲害!”

“柳娘去給我溫壺熱酒來!”

“九郎才生了場大病,便要吃酒。”

“麗娘今日這曲彈得甚是走心吶。”

“郎君恕罪。”

謝愈跟着胡詠思,一路穿過平康坊北門下的毬場,繞東過北曲的船廊,踏步入中曲的高閣之上。

一位穿着豔麗脂粉堆塗的女娘,便從那雕金的山水屏風中繞了出來。

她拿着扇子,放于胸前,掩唇笑道:“二位郎君請先吃酒。”

話畢屏風內便各自行出兩位女婢來,案上皆放着一杯酒。

謝愈瞧着胡詠思早已接下仰頭飲盡,自己也就跟着邁步擡手。

那鸨母便又将胸前的扇子搖了搖,行到胡詠思跟前,以扇輕點,“尚書郎倒是少來。”

“今日是來帶兄弟長見識的,往日他多只在北曲轉悠,這十字街頭何曾來過啊。”

話畢,胡詠思便朝謝愈看了看。

鸨母轉着圈上下打量他,瞧着身前這位郎君緊繃的樣兒,便知是未來過中曲,她停下步子掩唇道:“那今日算尚書郎好福氣,中曲上好的幾位女娘都還未接客呢。”

“尚書郎要點哪一位?”

胡詠思彎唇,“一個都不點。”

他轉身朝旁處落坐的案上一指,“今日是借個地,來讨杯中曲的酒喝。”

謝愈便瞧着那笑靥如花的鸨母一瞬得耷拉下臉。

許是謝愈的目光太過直切,鸨母拿着團扇半掩面,良久又揚起笑轉身,朝左吩咐。

“小桃,給兩位郎君上好酒來。”

謝愈同胡詠思落座在一旁的四方案前。

身旁前前後後如他二人一般的只多不少。

謝愈擡眼,前處只見一位吃得昏醉的郎君抱着那閣房前的柱子,叫喚不止,“瑤娘你等我幾日,我定來見你,今日就且……嗝……就且隔着這珠簾相望……也別有一番風趣。”

他又扭頭望左,四方案前坐着的是位帶着帷帽穿着胡服的郎君,一直張望着那珠簾中的人,陡然一陣風将那面容前的遮物掀起,他才驚覺那是位女子。

胡詠思眼也未擡,見怪不怪,只将那女婢上來的酒提壺一倒,“這中曲的酒水也快比得上請半個中曲娘子了。”

謝愈收回眼,望着胡詠思面前的遞來的酒杯,“你說打聽消息的絕妙之處便是這裏?”

“正是。”他朝謝愈舉杯,眼卻瞥向旁處,“瞧見那個綠衫郎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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