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拿帖宴(三)
第057章 拿帖宴(三)
“三娘想讓不良使登坊樓?”
李知揚唇, “正是。”
“這确實行得通。”胡詠思起身,手支着下巴來回踱步,“不良使登樓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法子,只是如今長安城中的不良使我已很少聽見了。”
“賣命之人以錢帛買命, 萬年縣中不驚動衙役而探訪不良使的法子實在太多。”李知微坐直身, 輕道:“如今還有一日半的時間, 快馬加鞭定能辦妥。”
“至于探花宴必在內裏, 縱使樹蔭密布,總有空處。五郎那日應是要應付于河間王身側,不好脫身,可胡尚書能。”
胡詠思步子停住, 撩目望她。
“只需在投壺宴行至一半處, 行個由頭溜出閣中,在敞天之處轉悠半刻,不良使瞧見即可動身。”
李三娘的法子确為不錯,這時間所拿捏的度全在胡詠思自己。
只見謝愈卻輕輕揚唇, 壓不下嘴角的笑意。
胡詠思微眯眼, 這謝清讓是嘚瑟個什麽勁兒啊?
“此計或許可行,既如此我即刻動身。”胡詠思邁步朝簾外行, 身後半響無動靜, 他頓住腳扭頭。
只見李知同謝愈兩人立在那兒未動,正望着他送行。
胡詠思嘴角微抽。
便聽謝愈言:“我送李三娘回去。”
胡詠思笑“哼”了一聲, 抖抖袖子,徑直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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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合上, 李知才微瞪他一眼。
“我阿耶的話你全是忘了。”
她跪坐下, 将那茶水傾倒入盞,也不擡眼瞧謝愈, “五郎同胡尚書很是相熟麽?”
謝愈蜷指與李知相對而坐。
“我只是擔憂你一個人回去,只是擔憂而已。”他的咬字很低,李知末了竟在裏頭聽出些委屈來。
“我同胡尚書,也算作相熟吧。”
謝愈睫羽微抖動,昭九那句輕斥讓他心尖悸動,萬般不是滋味。
坊市之中,望見她墜馬,他忍不住,刑部牢獄,瞥見她顫抖的肩,他亦忍不住,便是如今她只好好地坐在那兒,将要同自己分離,他更是忍不住。
他就是心疼、愛慕、喜悅、酸痛的心糅雜在一塊兒,越攪越亂,越不成章法。
他也的确越發貪心,曾經所堅守應答之事,如今卻被自己存着僥幸,悄然打破。
謝愈擡手,将那身前的杯盞握起來,從窗中漏進來的風吹拂起他耳邊的發絲,他盯着杯沿,輕輕開口,聲音快要淡進雨霧之中,“我就是,控制不住罷了。”
李知知曉他,又在胡思旁言了。
她提裙起身,慢慢行至謝愈的身後,窗外的雨下得大了些,案上的袅煙也被吹得輕倒。
李知的手拂過窗将其合上,而後緩落在了謝愈的肩上。
她神色溫和,尚且清醒,“如今我的處境,五郎與我牽扯過多,百害而無一利。”
雖不知先前阿耶為何那般說,只是現下确為不妥當了。
謝愈身形微動,右手慢慢攀上肩,而後輕握住李知的手。
有些涼。
下一刻,便聽李知的話落在他耳邊,“五郎,莫要多想了。”
謝愈的指節緊了緊,耳尖浮上些薄紅。
他有些羞赧。
因為阿九的這句話。
初三那日又飄起了大雪。
安興坊間的第一排三裏停下許多車馬,謝愈同胡詠思踏入烏頭門內,入眼是極為敞亮的院子。
內牆阍室中的女婢便拿着案碟出來,立在那兒的內牆門前。
前處兩顆參天大樹高聳,将門下景致遮擋的不剩多少,便是有人從高樓而望,也未必能看清。
謝愈将視線從樹冠之上收回,這敝可不見天日的木植,便是河間王最精明的二重打算。
“郎君,請出示拜帖。”
謝愈從懷中将那半闕言拿出,遞于女婢。
只見女婢将字條向後傳去,身後的仆從随即入了一旁的屋中。
“郎君請稍候。”
謝愈盯着那處極小的屋宅,片刻便有腳步聲傳來。
那位仆從行至女婢的身旁,道了句,“可,阿郎親待。”
女婢的神情微訝,忙朝謝愈彎身,“謝郎君,請随我來。”
所缺的位置頃刻被旁的女婢所補上了,胡詠思便瞧着謝愈跟在那人身後,朝着另一處院宅而行,轉瞬已無蹤跡。
河間王的府院很大,布置很是精巧,謝愈盯着四周的建樓草木,這條所行之路總能很巧妙地避開高處的打量窺探。
天快要暗下來了。
謝愈垂眸,晚間胡詠思若不提燈,不知坊樓之上的不良使到底能否看見。
“謝郎君,到了。”
女婢推開那扇朱門,側身以請姿立。
入目是兩尺高的山水屏風,殿中的金光自這微透的紗織屏中映過,謝愈擡步,踏入其內。
身後的門頃刻便被合上了。
而周身皆被渡滿。
他雙臂擡起,低頭去瞧看,入眼之色讓他心下震驚。
這是赤黃色。
禁士庶不得以赤黃為衣服雜飾。
這乃帝王着服之色。
而他今日,穿的是月白的衫袍。
謝愈一雙目倏然穿過那山川龍鳥屏風,那重重疊疊之間,他想去窺看。
雖模糊不清,但仍能辨認前處必是極大的殿,極盡奢靡的陳列。
他竟有些,不敢向前。
左右皆放置着一面打磨萬分清晰的圓銅鏡。
照身,而不照人。
前處傳來些動靜,謝愈收斂下心思,邁步朝左繞了進去。
索性除了後處,再無耀眼金光鋪灑。
入目是雕龍的憑欄,明紅的帳扇,一把高座與案幾。
正前頭的上處,有一面屏風,它微傾斜,樣子是仿照入門那扇兩尺高的織紗屏。
頂上的燈籠自此向前皆是鋪滿,滿堂的金光富麗全在這一處。
謝愈挪動着步子,穿過那高座時他忽地擡手,他心中一凜。
如謝愈所料,仍是赤黃。
“謝郎君請随我來。”
左處的壁障後忽探出個女娘來。
謝愈極快地收回手,轉過身才發現這繡繪着映秀山川的壁障,原是條軟織金厚簾。
女娘打着簾子立在那兒,謝愈忙邁步跟上。
入內,板壁之下是一條極長的胡羅床,上置案桌,擺着果子與酒食。
屋中燒着炭火并不覺寒,四五個衣着甚薄的女婢,圍着胡床之上的郎君極盡讨好。
最邊上抱着琵琶的兩位女娘瞧着謝愈進來,手中的弦便已作響。
那胡床之上,朝內擱卧着的郎君,這才翻轉過身來,仰着頭打量座下立得筆直的謝愈。
謝愈的目光與河間王相對,複又垂下眼拱手行禮。
這位河間王并不如他所想那般,竟是個面相極為陰柔的郎君。
“謝郎君還請上座。”
河間王直起身子,朝他笑着擡手。
原在他身邊呆着的女娘們,頃刻便分了些,踱到謝愈身邊來。
“謝郎君還請吃酒。”女娘軟着音調上扶酒杯。
謝愈背脊僵着,強讓自己揚起笑來。
“謝郎君這是第一次來吧。”河間王叼起一顆葡萄,“往常可未見過。”
謝愈握緊酒盞的手微用了些力,“正是,與陳四郎攀談,以投壺分女,頗覺有趣,故而來此。”
“陳四郎。”河間王念着這三個字,忽而一笑,“那今日可得,讓謝郎君盡興。”
他揚手,吩咐道:“開宴!”
琵琶女的琴弦忽而轉急,謝愈才驚覺左前的天絲青紫垂沙自兩旁張開,灌進來的金光拂面,露出殿中一番霞明玉映的景至來。
而眼前是烏泱泱一群人,他甚至一時望不到胡詠思在哪兒。
河間王起身,抖了抖衣袖,身後女娘忙垂着身将軟織金壁障升起,恭敬地瞧着王爺登入高座。
金光下漏,謝愈盯着河間王的衣衫,才發覺他也是着灰月白袍。
殿中人皆拱手而立,齊聲行禮道:“王爺安。”
胡詠思擡眼,便瞧見了壁障前的謝愈。
也不知河間王同他交涉了些什麽……
“前日魁首乃是我身旁這位謝郎君,魁首者自是要先挑選心儀的女娘才行。”
河間王朝一邊的女婢示意,就見她擡手朝右一拉,殿中四周的青黑壁障頃刻被挑起,露出三十間房來。
皆是朱紅雕花的厚門,緊緊簇擁着圍成一圈。
“謝郎君不必投壺,請挑吧。”河間王倚在高座之上,饒有興趣地望向他。
謝愈袖中的手一緊,将這三十扇朱門打量一番,此處可并非只有三十人。
“在下……有個癖好,最喜同不發聲之人行,且只喜兩人。”謝愈恭垂着身子,盯着河間王衣袍處那逼得不能讓人直視的赤黃,說着這輩子都開不了口的話。
他面容之上尚且鎮定,可作揖的手心已是陷進去頗深。
“所以還請王爺讓衆郎君先選,某,聽聲入內。”
胡詠思立于最後,微垂目,謝愈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這是讓他控制投壺所中的數目。
可胡詠思卻未打算投壺進去,他暗暗雙手合十,在心裏頭念了句罪過罪過。
話畢,河間王撫掌大笑起來,“這便是風雅之人的情趣麽,謝郎君倒是……會玩得很。”他徐徐一聲輕嘆,注視謝愈,“這卻便宜旁人與謝郎君同享極樂了。”
謝愈背脊之上的冷汗滲過中衣,他盡力地扯起笑,拱手道:“某……心之所向。”
“那便遂了謝郎君心意。”河間王招手,一旁的女娘順從地鑽入他懷中,他仰着頭,散漫開口,“諸位投壺吧。”
“三十支,投中幾發便是哪號。”
此話一出,立刻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拿起箭來,殿中擺着的正好三十個壺身,胡詠思排在後頭一時并未輪到。
他卻是未想到這探花宴進入正戲這般快,連個所謂的行酒令作詩也無。
胡詠思悄悄抹了一把汗,如此也好,先思索着如何悄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