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長安色(二)

第062章 長安色(二)

“陛下。”

聖人話畢, 李知便啓齒。

她擡頭向前一步,對上李洵的那雙目。

“可是忘記了還在刑部的張修,張郎中。”

聖人眉頭松了半刻,恍然一般, 他轉而朝階下的謝愈問, “那日是如何說來着, 張修他”

“昆侖奴交代, 是張修逼哄他這般說的。”謝愈接過話。

“那可曾查到張修為何這般做?”

“他不說。”

李由林疊着手無意識地按了按,張修不說,無非是在等他出法子。

如今河間王的事尚不知謝愈同胡詠思怎麽做,如若真的能扳過來, 張修或許, 就有話可說了。

李由林微直起身,慢慢轉着腕子上的珠串。

他這還是頭一次,希望殿下的三人,能贏一局呢。

李洵低頭抿了口藥茶, 他道:“既未查到, 便接着說河間王的事。”

胡詠思聞言,乘機拱手, “陛下, 還是先好好看一道折子,河間王所言未必詳盡。”

案上終于傳來些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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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帖宴, 探花宴,金銮殿。

他的目掃到後三字上時, 眸中翻湧些晦暗不明的情緒來。

赤黃服。

“折上所言, 可俱屬實?”李洵雖是詢問,可語氣已是隐帶了些薄怒。

“河間王府中金殿內的布置, 臣在折子已寫得詳盡,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謝愈開口,言辭犀利,“陛下若是不信,可親自到府上一觀。”

殿中的氣氛靜了一刻。

李由林立在案邊,頗為好奇折上的內容。

他的視線又落在李知的身上。

女娘如今面容上竟有些愠怒,他可記得,這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

李由林挑起眉來,下一刻,便見李知忽而開口。

“妾想,河間王知道陛下已至,若是心中顧忌,定會讓人撤了頂上的那道屏風,可若是未撤”

李知的話戛然而止。

她可說或許是河間王并不顧忌,又或許這只是巧合之舉,但她偏偏不複再言,只立在那兒,讓聖人自己決斷。

謝愈同胡詠思的眸子皆垂。

三娘這是,誅心之論。

李洵跟着淡淡重複,“若是未撤。”

不論河間王撤與不撤,皆要讓聖人生一分猜忌。

李知所插手這事,所會言這事,于旁人看來,也是因為她在刑部所生的,明明白白的恨。

這段話旁人尚且都能捕捉到語氣中的尖銳,又何況聖人。

她就這般直白地,明晰地剖于李洵跟前。

案上忽傳來重重的咳嗽聲,李洵撐着案角,折上的話被這番動靜一掀,正好落在了前處。

入目的那句——

“拿帖宴極愛文采名士,狀元賞金開元通寶。或有勾結營私之嫌。”

“金開元通寶……”李洵額上的青筋顯露,臉色也變得漲紅。

謝愈聽清了這句低喃,他将懷中的金開元通寶捧上,“這物,臣帶來了。”

李由林自他手中接過,放置在了案上,眸中微驚。

金開元通寶,向來是皇帝賞賜臣屬時所用,或者天家貴族用作游戲壓勝。

李知此刻又是擡頭,輕聲道:“那日妾也去了,妾若是未記錯,這金開元通寶,怕是不可輕易相贈旁人吧。”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的規矩,不知在河間王那處又做何解?”

餘下之人皆心中微沉。

謝愈這才懂得,李知昨日在刑部所言的意味。

有些話,他們并不能開口,而李知能。

謝愈指節陷入手心。

可這樣,他的阿九徹底成了一把劍傘。

一頭護着陛下,一頭,對着群臣。

“你也去了?”

“去了,妾為這事叨擾胡尚書與謝補闕多次。”李知目中的愠怒已經退去不少,她恭敬開口,“妾是将聖人的話一直記在心裏,希望,聖人也是。”

階下人拜首。

什麽話?

李洵垂目,自是——

萬人同悲,全在與聖人定奪。

聖人恩典此案不論所系何人,請嚴懲。

妾只求個心安。

李洵猛烈喘咳起來,他雙手扶着案站起來,目中又是那字跡端正叫人看得分明的五字。

金開元通寶。

他吐出的話也是發顫,“想,想坐朕的位子,是吧。”

殿中人皆屈膝俯首。

“臣等惶恐。”

李洵的目落在階下女娘的身上,她着司籍司的官袍,帶着烏帽,恍惚一瞧倒真與謝愈胡詠思二人,無甚區別。

“李知……”

李知擡頭。

李洵盯着金開元通寶,吐出話來,“明日同朕,一起去河間王府。”

“妾,遵旨。”李知下拜。

身旁的兩人,皆慢慢得松了口氣,唯有跪卧在案邊的李由林,扯起笑來。

殿中人已退了。

李由林還陪在聖人身邊。

他扶着李洵慢慢坐下,将滑落在椅的氅衣披上聖人的肩,手中傾倒的藥茶已遞于大家跟前。

“大家先喝口茶水吧。”

李洵未接過,他的視線缥缈,仍落在李知曾立之處。

他緩緩開口,“你說,河間王的心思,當真是朕身下的這把椅嗎?”

“這些年,他要什麽,朕沒給過。”

李由林傾身,将那攤開的折子收起來,堆到一旁,“人總是貪的,我瞧今日李女師那模樣是氣狠了,想來在獄中怕是受了不少折磨,如今一點點還呢。那牢裏頭的張修一直不招,會不會,真的河間王的令。”

李洵聽這話頓住了,李由林面色不改,卻也暗自觀察着大家的臉色。

“我原以為,李知是個沉穩的性子,今日一瞧,也是被逼急了會咬人。”

李由林便笑着接話,“好歹李女師也才十九,哪裏有朝中浸過多年的狐貍沉穩呢。”

“不見得。”

李洵因他的話而微展顏,“她今日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話,不也将我唬住了嗎?”

他恍然想了想,自從李知那日入殿,要求一個安心開始,河間王便已經被她死死咬住,不松口了。

“也罷,這麽多年朕對河間王也算得上是恩賜不斷,不管他有沒有這個心思,明日,也得拿他開開刀了。”

李由林垂眸,恭維道:“大家聖明,已對得住河間王。”

殿外的風吹得人衣袍飄飛,睜不開眼。李由林行至內侍省,已有中官彎身掀開厚厚的遮簾。

于鴻鹄拱手,“大監怎麽這時候來了。”

“吩咐人去把張修同河間王通信的折子僞造些。”他頓了下,又言:“做幹淨些。”

于鴻鹄一愣,“大監這是要棄了張修?”

“那般蠢笨的人,留着何用?”

于鴻鹄心尖一寒,陡然又生出些慶幸與酸澀來。

想來如今,他還算是聰明人吧。

于鴻鹄掩住情緒,彎身道:“大監放心,必辦妥當。”

得更加盡心盡力與謹慎亀勉了。

李由林喝了一盞茶的功夫,外堂的厚簾便被掀開。

內侍進來急着步子向前,“大監,邊關急報!”

“吐蕃突襲隴州泾州,回纥則是南下突襲夏州,兩地的百官皆遣家屬出城躲避了!”

李由林倏然起身,“大家可知曉了?”

“今日已是十二月十五,吐蕃是八日出的兵,方才在殿中自鳳翔府傳來的急報,這才急急來尋大監。”

“鳳翔未召兵?”李由林一面朝外走,一面沉聲詢問。

“旁的,我也未聽清,大監還是先回去瞧一眼。”

邊關的兵火一路卷席,武德殿之上也多不承讓。

階下是跪着發抖的使君和一地的摔得稀爛的折子。

殿中燭火撲騰着将滅。

李洵站在案前,氣得發抖。

“汪飛鸾!你給朕說清楚些!”

“臣……臣當真是急得無法,吐蕃大軍已到了良源,他們奔馬,諸縣來不及聚兵,只怕下一刻便是百裏城,不出五日便可越普潤至鳳翔啊!”

“你如今快馬加鞭地滾回來傳信,鳳翔府怎麽辦!你一個使君都撇下衆城逃出,你讓他們怎麽辦!”李由林走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腳,怒目道:“是想讓你鳳翔府的兵替你守着逃生,還是都逃了讓吐蕃直取了長安來!”

汪飛鸾手抖的和篩子一樣,忙擡頭,“臣當真是急着回來告知聖人!”

李洵氣得笑哼一聲,“鳳翔府的人都死絕了嗎!”他轉過身來,指着汪飛鸾罵,“要讓你一個使君親自奔馬,不敢合眼地傳信,還帶着一家老小皆安頓到長安來!”

汪飛鸾一聽,心頓時如石墜,他将妻兒老小藏得這般好,将入宮,聖人卻還是早知曉了。

他眼緊緊合上,面容上是一臉赴死之相,“聖人放心……”

汪飛鸾朝前一拜,頭狠狠頓地,“臣确是為傳信而來,如今還要快馬回去,和府兵百姓同戰。”

李由林端着藥盞進來時,正巧撞見這幕。

李洵擡頭,深吸一口氣,“鳳翔府及周邊縣統共還有多少兵力?”

“不足……五萬。”

李洵喝道:“你奔長安前未向諸道節度使報信,讓他們出兵扼守沖要嗎!”

李友林手中的藥盞一頓,自案上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響動。

汪飛鸾嘴唇顫抖,“自是說了。”

可他如何敢說,山南西道節度使曹蘆一向依附于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常徽,安常徽若是不想救,做做樣子,只瞧着他鳳翔府被破,而後他在出兵平定一番,鳳翔可就成了他安常徽手中的肉了。

“吐蕃十萬,你帶着朕的手書給安常徽讓他駐軍百裏城。”李洵咳了幾聲,“不論如何普潤不能破。”

“是……”

李洵又望向另一旁自夏州一路飛鴿快馬傳至長安的館驿巡官,“朔方如今退至何處了?”

那官吏抱臂,“我自丹州接到信之時,已是第三日了,使君一直堅守,城若破無非在銀州或者綏州,太原府因是會來相助。”

李洵聽這話恍然松了口氣,“回纥八萬,太原府的兵力加上朔方本地,應是能守住。”

“不能。”

那館驿巡官擡頭,目中是翻湧着的是肯定。

或許是一路傳信的堅定信念撐着他,以至于行至殿上,面見聖人之時也無旁人初見的驚懼與激動。

只見館驿巡官拱手,正色道:“如今正值大寒,長安皆落雪,朔方早已是冰天凍地,馬匹無水,糧草缺失,太原府最近的兵馬在石洲怕是也如此,何況還要跨過綏、石二州之間的兩條河。”

李洵垂下眼,眸光比那鋒利的刀還要銳利幾分。

“依你瞧,朔方必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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