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長安色(一)
第061章 長安色(一)
李知盯着他那副落魄樣, 眉頭蹙起來,她如何能想到魯三娘的阿弟竟也摻和在裏面。
魯家四郎,往日無非是和幾個狐朋酒友吃酒胡鬧,不挂心學業, 被他阿耶打罵一頓, 便哆哆嗦嗦地嚷着不再犯了。
如今膽子卻是越發大了, 竟敢來河間王府上尋歡作樂。
若是将魯郡公扯進來, 這探花宴,謝愈和胡詠思可就白去了。
“你且先在刑部待着吧,我此刻也無法子。”
李知垂眼欲走,魯景莫卻忽地擡頭抓柱, 他的聲色顫抖不止, “求阿姊……莫要……莫要告訴我父親。”
“我知曉了。”便是他不提,李知也不會這般快得去知會。
至少,得去聖人面前言論一番,再做打算。
她微轉身, 餘光之中總覺有道不容忽視的視線。
她若有所感地擡眸, 目光越過一排發黑的鐵欄,落在了最裏處。
張修正靠牆, 坐在那單薄發黃的枯草墊上, 聲色不動。
只是如今他這般模樣頗不同往日。
李知挪動步子,自那甬道之中叉手于胸前, 慢慢朝他行禮,“張郎君, 久違。”
張修的手頃刻攥在一起。
她還是這樣, 風輕雲淡高高在上,卻還能低垂下身同他行禮的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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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謝愈淡淡瞥了眼, 輕道。
宋念梧仍班房內,恍然瞧見謝郎君同一位女娘邁步進來,便是微愣。
這是在河間王府對街提燈的女娘。
“你先回去。”
她垂着頭起身,離開此處。
房中只餘他三人,胡詠思便直切入話題,“我方才問了宋念梧,她不是良籍,但河間王給她擡了,不知真假,不過我想還是先棄這堅守內奸的罪名。”
李知接話,“這監臨官內奸的說法,原就多樣,河間王在長安受衆人登拜,某個一官半職對他而言怕是數不勝數,再者言妾擡良籍,她又并非自願,而讓旁人污奸,怎麽算不上是監臨內奸。”
這是一番胡扯律法,雜糅在一起的話。
不過她面前的二人倒是有些被說服。
李知微揚唇,又言:“這番話能唬住你們,卻唬不住陛下。”她視線落在胡詠思身上,“不知胡尚書為何突然給河間王安了個此等罪名。”
“諸監臨之官娶所監臨女為妾者,杖一百。”
胡詠思長長嘆了一聲,“這不是想先前罪名都是虛的,要搏一搏聖人的猜忌,雖是兵行詭道,我仍是不放心。”
“再者,那日我沖進殿中,只差一刻,謝清讓便要被斬于刀下,又見那三十道朱門之後皆是不着寸縷的女娘,也是一時氣昏了頭。”
“斬于刀下?”李知的一雙眸倏然望向謝愈。
“是啊,也虧得我射藝精湛。”
謝愈步子輕頓,他垂眼借着胡詠思所提及的話,露出些故作勉強的笑來。
他微擡手,眉眼糾結了一番,頃刻垂下。
而後是他溫聲所言,“李三娘放心,我無事。”
哪裏是嘴上說着無事,這樣的事自己又何曾未經歷過。
李知面上的笑早無蹤跡,整個人已轉過身拉住他的衣衫,聲色微涼,“河間王欲權殺七品官員,這條也能報上。”
胡詠思立着,啞然失笑。
只見謝愈輕咳了一聲,他擡臂覆上李知的手,安撫似得輕放下。
“三娘先坐。”
“先前胡尚書不是說罪名都是虛的。”謝愈微頓,“但是我有法子,讓他變成實的。”
“且是比勾結長安各處勢力,還要在重上一等的罪名。”
餘下兩人的目皆落在他身,齊道:“什麽法子。”
“還記得河間王那殿中的滿梁簇擁的燈嗎?”
胡詠思點頭,“自然,一屋子的金碧輝煌,晃眼得很。”
謝愈又接着問:“那高座上方微傾的屏風呢?”
“嘶。”胡詠思抱臂,凝眉道:“這倒是未曾去注意了,想來他懸得太高也不大,加之這四周的朱門,牆上所攀繪的壁障都比它要奪目。”
謝愈微蜷指,仍是追問:“那河間王坐于高臺,你可有瞧出什麽怪異之處?”
“怪異之處……好像,好像是……他身邊的女娘就是拿帖宴帶帷帽的那個?”
話畢,就見屋中默然一刻。
謝愈有些氣笑,他扶額溫聲道:“胡尚書為何盯着他身邊的女娘,我問得是河間王……”
胡詠思掩唇咳了一聲,找補道:“我這不是……想不到什麽怪異之處,陡然想到這個點,怕是什麽有用的才這般言。”
李知便啓齒,“可是五郎在河間王身上發現了什麽?”
“那日我穿的月白灰的衫袍,而河間王也是此色。”
“殿中滿面的金光透過頂上微斜的小屏風,落在月白灰的衣袍上,頃刻變為赤黃,撒光之處,正是那方高座。”
兩人俱是一愣。
“五郎這般一提,我倒是有點印象……”胡詠思道。
他還記得自己在後頭打量了一番,還詫異河間王的衣衫怎麽一會兒白一會兒黃的。
李知眸子睜大,喃喃低語,“赤黃,天子之色,河間王這是……”
想要登寶。
胡詠思還未從謝愈這話中緩過來。
“當真是瞧看清楚了?”
河間王在長安一向尋歡作樂,幾乎不管公事,聖人對他也尤為放縱。錢帛,美酒,佳人,一車一車的往裏頭送。
可這事卻非同小可。
耳邊是謝愈肯定的話,“自然是看清了。”
“何況除了那處,後背那塊兩尺高的屏風後,與之如出一轍,我來時便是被女婢引着,行的那條道。”
胡詠思有些記起來了,“我當時還詫異那屏風為何做這般高,原是因為滿梁的燈籠。”
李知立在一旁問道:“五郎同胡尚書打算何時去上呈陛下?”
胡詠思望了眼窗外的天,已黑不見底,“趕早也得明日了。”
李知便抿唇,輕聲言:“明日我同你們一起去。”
“這案子我所知曉的細節比你們多些,五郎同胡尚書不一定能讓聖人,真的狠下心來嚴懲河間王。”
兩人望向李知。
她眸中堅定。
“但我可以。”
今早的雪早已停了,李知穿上宮袍,行步于去往武德殿的宮道。
不遠處的階下,是一乘無人的步辇。
李知眸子微定,腳步慢下來。
殿外候着的王全見着她,朝她微微彎身。
他幹爹曾囑咐過,要對這位女娘恭敬些。
“李女師。”王全微攔在李知身前,解釋道:“聖人吩咐,不許旁人打攪。”
他的眼又瞥向李知身後,正是胡詠思同謝愈。
王全拱手行了個禮。
“今兒是化雪,比昨日還要冷些,三位不若在偏殿等上一等,等人出來了,我再去知會一聲。”
“可否告知這殿中來得是何人?”
階下的步辇,謝愈同胡詠思也瞧見了,如今朝中得陛下親賜步辇的,一只手也算得過來。
只聽王全回道:“是河間王。”
河間王。
比他們還要早些到。
三人面上未顯,心裏頭卻是沉下來。
天原就冷,殿外氣氛也寂寂,王全縮着脖子,有些撐不住。
“胡尚書不若去偏殿坐坐?”
胡詠思擺手,“不用,在外頭清醒些。”
王全又轉過頭,朝李知對起笑來,“那李女師去嗎?”
李女師瞧着就不像是同胡尚書謝補闕二人一起,合該先去避着些寒。
豈料,她卻也是擡眸,微道:“不用勞煩內侍了。”
朱紅柱頭的鬥拱之下,是沉默立着的四人。
王全攏着手,時不時張望一番內裏的動靜。
他面上仍牽着嘴角,心裏頭止不住地腹诽。
天寒地凍的,非要立在這殿前,連着自己也跟着挨冷。
正想着,內裏忽傳出些腳步聲來。
王全忙一擡頭,彎身恭敬道:“河間王。”
眼前的人闊步向前,視線與那檐下的三位相撞,忽的就頓住腳了。
他彎唇,扯起一抹笑來,“胡尚書,謝補闕,好久不見吶。”
謝愈擡眸,目光稍怔。
他已知道胡詠思同自己的官名,想來陛下此刻,是心中有數。
胡詠思拱手,不輕不重地回敬,“河間王倒是來得早啊。”
王全早溜進去傳報,如今正折回到殿外,堆起笑來,“大家在傳了。”
三人邁步朝前,身後卻傳來一聲相告。
“刑部的人。”河間王半轉着身子,一雙眸似笑非笑地望他們,“我先帶回了。”
這不是相告,是他對權欲律法的挑釁。
“臣,拜見聖人。”
殿中的三人,一同在階下拱手。
林正傾擡眸,他又看見了那位女娘立在殿下。
今早,她是也是為着河間王的事而來麽?
“陛下,今日臣來,是為了呈報昆侖奴殺人與攀咬一案的細節。”胡詠思彎身,将手中的折子高捧。
李由林接下,轉而彎身,遞給了聖人。
聖人的視線落在折上,默了半刻,才擡手接過。開折只些微打量了幾眼,便放置在一邊。
李知将聖人的動作看得分明。
“方才我聽河間王述了,這昆侖奴的阿姊原是他府上的姬妾,後來他自己跑去河間王府上當了奴,她阿姊因着不願被轉贈給果子行的掌櫃,上吊自盡了,而後昆侖奴以為是掌櫃害死了阿姊,便去殺人,恰巧撞見李知,他在獄中想要活命,便拼命攀咬。”
李洵将藥茶端起,嘬了一口,“依朕瞧,這罪全在昆侖奴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