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囫囵語(二)

第068章 囫囵語(二)

安仁殿中的貴女皆離, 獨留李知和清河在那兒。

清河一邊替李知收拾着案上的物什,一邊道:“史書一言尚且這般難答了,真不敢想,若是抽中使君, 就李盛居那性子, 三娘指不定怎麽吃苦呢。”

李知面上浮起笑, 撐着下巴望她, “這不是筱雨未給我抽中麽,也算幸事。”

清河微微嘆氣,“便是武娘子的問,今日若是讓我答, 我也是答不上不出錯的話來。”

二人擡步, 已離了安仁殿,順着孔子廟的方向一路朝甘露殿行去。

“我答的,是讨巧的話,并算不上什麽。”李知垂目, 心思沉沉。

繞過神龍殿, 朝下穿過宮門,便是武德殿。如今公主去武德殿已是常事, 聖人讓清河每日未時一刻來此, 還順帶着李知。

王全快步朝前相迎,“貴主, 司籍。”

清河點頭,“殿內如今有人麽?”

“謝給事和陳尚書在裏頭。”

清河愣了一會兒, 才反應過來, 是謝先生。

見公主未說話,王全便彎身, “我去替貴主女師傳報一聲。”

二人甫一入殿,階下那颀長背影倏爾轉身,朝清河拱手,“公主。”

話雖開口,他眼睫微眨,眸子卻是落在李知身上。

那道視線太過熾熱,李知垂着手也不容忽視,她只好擡眼與他稍作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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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愈彎眸,視線複而轉到她的右手。

他眸子一頓,盯着藏在衣裙之後,若隐若現的白布紗。

手怎麽受傷了。

“良源已經破了。”陳尚書見貴主和李知來了,面上雖有些難看,到底還是接着言重事。

背後傳來的話才叫謝愈回過神,他忙又轉過身來。

李洵丢下手裏頭的折子,朝他問道:“王離還未到嗎?”

“應是才到鳳翔。”

此言一出,階下的三人俱是發怔。

“王離?”清河睜大眼,有些不太确定地開口,“父親所提之人,是哪個王離?”

李洵瞧清河這番舉動,倒是一頓,莫非這王離與清河還是舊相識?

“長安人,字則禹。”

謝愈聽此,心中一沉眉心微聚。

王離他不是……去深州了嗎?怎麽會在西邊的鳳翔府。

“怎麽,此人清河認識?”

清河答:“王郎君北上深州的踐行宴,兒去參加過。”

李洵倒是頗有些驚訝。

案下陳尚書面色已是有些不好看了,左右這王離認不認識又怎樣,他這真正的正事還未禀完呢!

他便誰也不顧及,直愣愣地拱手開口,“吐蕃傳話,如若大唐願獻上尊貴的嫡公主來和親,便停戰,還願意割舍西北上方所侵占的部分土地。”

李洵案上的茶蓋一頓,在杯盞上發出咚然一聲。

清河擡眼,緊盯着陳尚書。

她有些不可置信,“和親?”

清河的目複又轉上,望向阿耶。她張了張唇想說出個“不”字來,可喉間,一聲也發不出。

西北上方,哥哥所葬身之地。

“讓吐蕃死了這條心!”李洵的掌心倏然拍案,“我大唐的嫡公主豈是他想買賣去的!”

陳尚書沒接話,只垂着眼不做聲。

李洵繃着下颌,沉沉開口,“良源既失,如今萬戰,只看百裏城。”

“王離此人,朕信他。”

恍然從聖人嘴裏頭,聽見王離的名字,謝愈微怔。

他到底是何時,從深州到鳳翔。

聽聖人的語氣,對王離頗為看重,可他在朝中這般久,竟然未聽到一點關于王離的風聲。

“他是個有勇謀的人,朕相信他能守住百裏城。”

陳尚書連連嘆氣,“陛下,吐蕃是奔馬來襲,速度之前令人發驚啊,王離此刻人還在鳳翔,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常徽怕是此刻才接到信動身,百裏城那點人馬如何守得住啊!”

李洵沉着臉,“陳尚書難道有什麽好法子,能破此局麽?”

陳尚書一噎,“除了等,臣也無法。”

他遲疑了一會兒,慢慢開口,“吐蕃的條件,臣看也可,既能停了戰事的勞民傷財,西北被擄去的百姓,也能重回大唐。”

李洵盯着他,冷聲言:“嫡公主真容吐蕃也未見過,朕瞧随意封個公主擡過去,倒是是好法子,陳尚書以為呢?”

“朕記得你府上的小女兒已經及笄了。”

陳尚書額上倏然冒了些汗,忙拜跪道:“陛下,我家五娘受不得這種殊榮啊。再者……若讓吐蕃那等蠻夷之人知曉受了诓騙,我家五娘指不定被怎麽折磨!”

高臺之下,聖人冷着目望他,并不說話。

陳尚書便紅着眼睑,“吐蕃蠻夷,行不義之舉,天會降罰。安使君,王離同鳳翔諸兵定能擊退他們,守大唐國土安寧。”

人就是這般,天大的禍事,不在自身,總能遺世獨立,若落腳前,頃刻醜态畢露。

兒女便如鎖鏈,套着一圈又一圈的人。

李知垂下目,只希望鳳翔這處所彌漫的戰火,能快些安定。

殿外的風穿堂,穿過長長的宮道,一路呼嘯至此敲打千秋殿的簾窗。

青雀擡手慢慢将窗都封緊,轉身替貴主與女師将門外的厚簾放下。

“這一月千秋殿的課未上幾次,今日陡然早起,還有些不大适應。”清河将頭擱在李知肩上,眼皮半阖着,一副未清醒的模樣。

“我還拿不了筆,只得在這兒枯坐,昨日也忘了拿些書過來。”

清河擡起頭,“我記得千秋殿裏頭有些雜書,再不濟公主府上也有些,三娘若是閑着,我去叫青雀給你尋來。”

“算了,也不必這般麻煩。”李知舉起左手晃了晃,笑道:“古言左手習字,可多生路,倒不如趁此練一練筆力。”

厚簾被挑起些弧度,冷風從後闖入,頃刻便吹到了二人面前。

李知擡目,便見謝愈已放下簾子,拿着書卷邁步過來。

似乎心情尚佳,臉上還挂着淡淡的笑意,一雙眼自進屋便落在二人這處未停。

清河忙從三娘肩上起來,端坐于一旁。

案上的白布紗所纏繞的手,尚且如昨日那般惹眼。

謝愈頓步,放下懷中的書卷,而後朝她們行來。

颀長的身影将李知攏住,頭頂傳來一道清潤聲色。

“三娘的右手是怎麽傷的?”

李知微動了動指尖,只無奈彎唇。

“沒事一點小傷罷了。”

“在河間王府上傷的。”

兩句話一同響起,在這千秋殿中,格外清晰入耳。

謝愈目沉。

李知只覺眼前的身影靜默了幾分,如那山雨未來之時的風滿樓,她竟短暫地,不敢對視。

攏蓋的暗色褪去,她盯着謝愈的背,如今已行至塌案前将那書卷拿起。

“公主先臨我這幅帖吧。”他的語氣很淡,細聽沒什麽情緒。

李知微扯起了一絲笑,末了,細長濃密的睫毛顫動起來。

謝清讓這也生氣。

這有什麽可生氣的。

清河愣愣地接下,下一刻,便見謝愈卻是轉身,踱步到李知面前。

他微傾身,欲拿起她的右手瞧看一番。

李知躲開,未讓謝愈碰到,清河的目正好也狐疑地落在這邊。

李知嘆氣,輕道:“不用看,真沒事。”

謝愈細長的指節懸着空中,手背上凸起的筋骨投下淡淡的剪影。

他盯着李知,面無表情。

清河見狀便起身,将聖人多拿過來的藥尋到,放于李知的案上。

“既如此,三娘不妨拆開,順道将上了藥吧。”

她手心那道血痕極深,薄痂周邊還泛着紅,如今這情形,若是讓謝清讓瞧見,指不定更過意不去了。

“這藥也不是這麽用的,方才不是上過了麽?”李知微朝她眨眼。

“何時上過了?”清河沒瞧清三娘眼中的深意,只嗔她道:“可別落下了疤。”

李知抿唇,正欲辯駁。

“上藥。”

謝愈的唇極淡地抿了下,吐出的話也很短。

溫熱掌心已觸上李知的腕,這次她未再掙紮了。

謝愈的臉色還繃着,指尖的力卻是很輕很輕。

白紗布粘在傷口上,他不敢用力,一雙眉眼低垂着。

好容易解開了布條,入目,卻是一條極長極深,觸目驚心的劃痕,自虎口延伸到小指下。

謝愈的呼吸倏然緊住,左手的指節發酸,有些握不住那極細的腕子。

一聲氣息顫抖,仍在用力忍着的話自他口中吐出,“河間王府上,誰人傷的。”

“我自己握上去的。”

清河手中的筆一頓,偏過頭嘆氣,“三娘這也無外人,咱們也都是相熟的人,和謝先生有什麽好隐瞞的。”

她便順勢擱下筆,起身轉到李知這邊将案上的藥拿起,一邊細細給她抹着,一邊朝謝愈解釋,“河間王身邊的女婢拿刀想刺她,三娘這才擡手握住刀尖,傷了手心。”

謝先生也真是,将紗布拆開,就直愣愣地晾着三娘的傷口,藥算是白擱在一邊了。

她心下啧啧嘆氣,果然,縱使謝先生才貌皆是出衆,又同三娘有兩年的相處,這三娘心裏頭排第一的,仍是那湖州人士。

瞧着謝愈臉色愈發不好,李知只好開口繼續胡扯,“這傷只是瞧着駭人,實則早不疼了。”

清河将藥膏合上,起身言:“三娘就嘴硬吧。”

李知啞口無言,謝愈仍攥着她的腕子一聲不吭。

這邊二人正僵着,清河卻是松松肩膀,雕窗下的胡幾上擺着好些果子,她略略掃了眼,瞧着并無食欲,腦中忽而想起棗泥糕來。

她記得三娘也是愛吃。

清河便掀簾行至殿外,想叫青雀去尋些,出來倒是未瞧見人影。

殿中只餘他二人,傳來鋪來的天光落在謝愈的眉眼間,李知動了動手腕,嘆氣低道:“五郎松手吧,公主在這兒,還是得注意些分寸。”

謝愈未松手,也未回答。

李知沉默片刻,問他:“你生氣了?”

“阿九,我們三日未見了。”謝愈終于開口,卻是言他。

李知只好低低應了一聲。

左腕上一直攏着謝愈自手心傳來的溫度,他輕輕摩挲着,“今日跟着我出宮吧。”

“你也好久未回李府了,李公還向我問起你的近況,他想讓你回家一趟。”謝愈擡目,望她。

“今日同我回去好麽?”

案上的熏煙晃動,簌簌飄搖,李知垂目盯着,“等我傷好了再回去吧,我不想讓阿耶阿娘擔心。”

手腕之上,倏然收緊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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