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囫囵語(三)
第069章 囫囵語(三)
“可是我擔心。”
“阿九, 我一直擔心你,我想擔心你。”
他的語氣有些急,驀然落在這闊大的宮殿之中。
說到後處,謝愈急冷的氣焰掩下來, 轉而淡如案上的爐煙, 眼底的狼狽與澀意摻半, “你能否遇事, 都和我說一說。”
至少不要,只能等他發現時,卻已經受傷了。
“是我,仍不值得三娘去信任麽?”他垂眸低低開口。
“謝清讓。”
李知打斷他, 擡起放在衣衫上的左手, 微涼的掌心覆上謝愈的指,她微凝着眉,輕聲長嘆。
“不許胡思亂想。”
她擡目,指尖微合緊了些, 笑着哄他道:“我回來, 總不能直奔門下省,将你叫出來, 去瞧我手心的傷吧。”
“況且這是在宮中, 不是在崇仁坊,并無什麽可放心言談之地。如今你同我, 面上最好的關系只能止在曾是師徒,現在同教公主的份上, 不然, 你讓那些朝臣如何放過你。”
“不放過又如何?我是做陛下的臣,也不是朝臣的臣。”他懂得李知話中的道理, 卻仍要說氣話。
三娘指尖的涼意很分明,謝愈松開她的右手腕,複又将李知的左手扣在掌心。
李知苦笑起來,手背之上的暖意很燙,“五郎,做陛下的臣,中間也不是暢通無阻的,你總歸不能行到朝臣皆敵對的面上,這樣不好。”
“那你呢,你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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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爾與謝愈一雙認真的眸相視,她抿唇,“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可我想陪你。”
這句擲下的話很快,很輕,幾乎令李知失神。
走這條自己都尚且看不清,走一步瞧一步的路。
殿中的爐火很靜,門前的厚簾也未動。
謝愈緊緊扣住李知的左手,他盯着李知将啓的唇,傾身朝前,唇便貼了上去。
寒涼不複,溫熱難耐。
李知呼吸一滞,眼眸倏然睜大。
這可是在千秋殿!
公主還未回來。
她想推開的右手還傷着,如何能動。
唇畔相觸及之處,謝愈偏用力,張唇卻仍是心疼不敢咬下去,只極輕地,溫柔地碰了碰。
李知唯一能動的手被制着,拿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承受着謝愈舌間的輾轉,努力想分一些心神去細細聽門外的動靜。
正憂心着,那厚簾被人輕掀開,恰巧是尋青雀無果的清河。
她将怏怏擡目,視線內陡然闖入一番豔麗之景,清河的步子一瞬得如石錐般定在那兒。
案前那是……
三娘和謝先生?!
她複又望向兩人相貼未分的唇,腦中頓時欲裂。
趁她不在,謝愈在對三娘做什麽!
自清河掀簾入內,謝愈便瞧見她了,他故作不知般悄悄松開李知的手。
懷中人這才使上力氣,忙推開謝愈,卻因為指尖仍發軟,看着倒像是輕靠在他胸膛前。
謝愈順着她這微乎其微的力起身,眸還落在她身。
李知唇畔之上帶着晶瑩,她低低輕斥,“胡鬧,這是千秋殿。”
立在門口正要揚聲質問的清河,陡然聽見此句,愣在原地。
胸中直冒的火氣倏爾一熄,她目中發黑。
原以為是謝愈強迫,未想到李三娘竟說得是這話。
這分明,就是默許!
三娘是如何與謝先生好上的!
謝愈扭頭輕咳了幾聲,朝外喚了句,“公主。”
李知的眸倏然一愣,她扭頭,便見清河正立在簾前,目中還是驚愕。
謝愈的聲音,令清河堪堪回過神。
她迎着謝愈直視,三娘躲閃的目光走來。
“看來謝先生有些手段啊,将李三娘心裏頭的湖州人士都比了下去。”清河無事人般地落座于旁,自鼻腔中“哼”了一聲。
“我這千秋殿倒是快成謝先生要長跑之地了。”
謝愈卻揚笑,“我便是湖州人士。”
“什麽?”清河的一雙眸子直直朝李知望去。
竟是一開始。
一開始三娘便和謝愈!
“李三娘,你诓騙我!”清河自座上扭頭,賭氣叫她。
李知忙從那席上起身,步子卻恍然一軟,眼瞅着又要倒向謝愈懷中,她急急想去用右手撐住。
謝愈快她一步,擡臂彎身将她抱穩在懷裏。
李知閉眼扶額。
今日,真是,諸事不順。
清河面無表情地坐直,望着身前自她進殿便纏綿不斷的兩人。
李知又忙從謝愈懷中退出來,便見他低眉彎眸,嘴邊的笑意藏不住。
李知瞪了他一眼。
偏他今日整了這麽一出,叫公主瞧見了。
她丢開謝愈的手,徑直行到清河面前溫聲解釋,“筱雨,那湖州人士是我胡亂謅的,你別聽謝愈的話,他這江南東道潤州人,哪裏是什麽湖州人士。”
清河偏過身子,仍賭氣,“那三娘也不該瞞我這麽久。”她瞪圓眼,又問道:“三娘何時同謝先生好上的,這次可不許騙我!”
李知一噎,眨眨眼,“大約,前些時日?”
她複又望向謝愈,眼中略帶些威吓,“謝清讓,你說是與不是?”
清河擡眼去瞧,便見謝先生彎着眼眸,低低笑起來,尤為惹眼。
他答:“嗯,三娘入宮那日。”
清河有些狐疑地眯眸。
只見謝愈擡步,複又行到兩人跟前,當着她的面将三娘的手牽在手心。
“公主可得,為我二人保守秘密。”
清河嘴角微抽,倒是被這番話給糊弄過去了,只望着李知不自在的神色,恨恨道:“謝先生若敢負三娘,我定不饒!”
案上熱茶的浮沫還未散,李知飛快彎指從謝愈手心抽出,順勢握起瓷盞。
視線早已從謝愈衣間移到杯沿,面上所暈染的淺淺緋色,如橋下那泓被夕陽餘光染紅的春水,潋滟萬分。
頭頂的視線太過灼熱,李知不想讓這千秋殿的話頭仍繞在他二人身上,便不自在地扭頭轉身,朝向清河。
“筱雨對文征将軍了解多少?”
這話轉得突然,清河還未從将才的氣氛中脫離,聲色也是硬邦邦的,“怎麽忽然提到他了?”
李知微微垂目。
她雖将河間王府中發生的事告訴清河,可關于誠太子的部分卻隐去了。
那日在史館去尋找河西旁的兵部傳報,也未看出什麽新得線索來。
她雖不信文征會害故太子,但對故太子身埋會州的事仍是存疑。
“朔方兵亂,文征将軍不是要東下麽?”
清河咳了一聲,手擱上案,“我其實對文征将軍也不甚了解,不過太子哥哥生前與文征将軍交好,關系匪淺。”
“從前文征将軍是太子哥哥的伴讀,後來被封去了河西。”
她的神情忽而變了,低垂下來,聲音也弱了幾分,“其實河西的那一戰,太子哥哥本應呆在長安,不會去的,只是不知為何太子哥哥親請了君命。”
李知一愣,“因為文征?”
三娘這話倒是怪異,可清河只能搖頭,“我也不知。”
太子哥哥的事從前她并不多知曉,自母親故去,父親為此得了瘋症,她緩緩道:“大豫十一便如巫咒,就是知道些細節的人,要麽死了,要麽,也是一輩子的只當不知道。”
李知神色慢慢黯淡,這如線頭般纏繞的舊事,只在眼前,卻尋不到可以擡手碰觸的機會。
謝愈将三娘的情緒看得分明,他輕問:“五年前的故太子外藩一事,是有什麽消息麽?”
清河聽出些不同,她霍然起身,腦中轉過彎來。好好的,三娘怎麽會突然提起文征。
她語氣帶着不确定地輕顫,“三娘是……是查到什麽了麽?”
“我太子哥哥的死……”
李知覆上清河的手,稍作安慰,面上糾結卻不知該如何說。
無憑無據的事怎麽開口,縱使她有疑心,可這疑心于清河來說,卻是如刀劍碾碎入骨。
“三娘。”
清河的指尖輕攥着她的衣袍。
“河間王,言誠太子乃是被文征将軍害死的。”李知蜷縮着指節,手心卻顫動起來。
那是清河顫抖的雙手。
“怎會,怎會。”她喃喃道。
“這事還無證據,所以我才未告訴你,河間王或是為了讓聖人手下留情,才胡謅了這麽一番。”
謝愈聽此倒也安慰開口,“河間王那般的人,公主應該了解,還有什麽是他不敢言不敢做之事。”
清河低低應了一聲。
“說到外藩,那日聽見王郎君的名字,倒是一愣,我記着他不是北上深州了麽,怎麽會在西邊的鳳翔。”李知轉過頭,望向謝愈。
“他定是回長安了。”謝愈扯唇,“回來也不同我見一面。”
提及王離,清河回了些神,那位走前尚能瞧露出書生氣的郎君,如今正提刀駕馬與外藩厮殺,這樣的情形,她只覺得頗難想象。
“只希望百裏城一戰能夠平安。”
李知接過她的話,“新歲将至,若是在宮宴所開那日戰事皆熄,便是幸事。”
厚簾外恍然傳來聲喚,三人移目,便見青雀掀起簾子,手中還端着一碟吃食。
“方才去公主殿了,回來聽雲兒說公主尋我,想吃新鮮的棗泥糕,這便做來了呢。”
清河方才憂郁的面容淡了些,彎起眼眸來,“宮裏頭只有青雀做的棗泥糕不甜不膩,三娘和謝先生不若坐下嘗嘗。”
李知和謝愈各自輕撚了一塊。
李知揚笑,“還求青雀教我這棗泥糕的方子呢。”
青雀立在那兒,心中雀躍,“李女師若是喜歡,我這便去給女師寫下來。”
那方子送來時,千秋殿已無謝愈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