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東都望(一)

第073章 東都望(一)

“宋相公。”

自身後響起的一聲喚, 令墓碑前的二人忽而一愣。

宋績江轉身,目落在他身,微微一沉。

“李總管來這做什麽?”

李由林上前彎身,親自燒了些紙錢, 又倒了一杯薄酒, 傾灑于地。

“我來為左相送一份安心。”

話畢, 李由林擱下酒盞笑着垂手看他。

宋績江不動聲色地望了眼江素, 終是未挪步。

他與李由林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從未有什麽交集。

見左相并不顧忌他夫人,李由林便也了當開口。

“東都之事,我也會為左相推波助瀾一番。”

李由林說。

這道平靜略帶讨好的聲音傳來, 令宋績江目擡。

他微彎起眼眸, 又露出了朝堂之上,慣用的笑臉,“怎麽,李總管有事求我?”

“我同左相原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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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句并不中聽的話。

至少李由林不該在此處, 說與他和江素聽。

宋績江眼中笑意淡了幾分, 他餘光微瞥向蹲在一旁,仍燒着紙錢的江素, 低冷着聲音, “這話聽着,甚不入耳, 倒是不知何時,我同李總管成了同舟之人。”

李由林拱起手, 揚起笑來, “老奴沒讀過什麽大道理的書,這言語之間也多有得罪, 左相見諒幾分。”

他湊近了些,壓低嗓音,“右相這會撞到我們手中,我能保證他翻不了身了。”

周身的衣袍瞬而飄飛起來,吹得宋績江的目微澀。

紙錢上的火苗随着風,蹿到了江素的指尖,她輕“嘶”了聲甩手,宋績江一驚,忙将她扶起來,垂眼就瞧見江素的指尖撩起了一片紅。

“怎麽傷着了?”

江素垂眸,用力從他掌心間退出,不鹹不淡道:“無事,你既還有要事同李內侍相商,我便先回車上。”

話畢,便已是轉身離開。

指尖的溫度褪去,宋績江的心一緊,他望着江素素白的衣袍從身前劃過,繼而,揚起一抹苦笑。

他的夫人,早已對他失望。

信任這種東西,江素已經沒了。

“左相?”

李由林立在他身後,喚了一句。

宋績江身形微晃了一瞬,繼而回過神來。

李由林便又重複起先前被打斷的話,“右相這會落到我們手中,老奴能保證他翻不了身了。”

我們。

宋績江品着這兩字,笑了一聲。

“你忘了,他還有于參。”

江素早已經離開,他也無須同李由林客套地說些什麽隐蔽的話。

盡管他與李由林此前并無交集,可提及薛海,他願意和任何人相謀。

“這便是我為左相要送的禮。聖人派公主和李知去往東都,此事定是要如左相所願了。”

他又是張唇,“我手中還存着一份舊年的折子。”

宋績江眸子驟然一擡,“什麽折子?”

只見李由林撚着手腕上的珠子,笑道:“等謝愈和于參返京,左相便會知曉。”

洛南碼頭靠岸的船只衆多,年關将至,各地送往長安的貢品已陸續行來。

“今歲的宮宴,也瞧不上了,若是留在宮中,應該是三娘頭一次入宮參宴吧。”

李知一頓,聲色添了幾分茫然,“是,也算是,未忤了父親的意吧。”

二人自長安城動身迅速,如今已是行至渡口邊,停靠在岸邊的船如今正在卸貨,清河還在琢磨三娘這句話,迎面走來一個搬運小厮,一邊抹着汗珠喘氣,一邊皺眉抱怨。

“外藩這麽不太平,長安城裏頭還有心思賀歲,這一箱東西,打從十月準備,十一月啓程,足足忙活了三個月。”

“家裏才新娶的夫人,如今頭一個年,都一起過不了。”

另一邊接過箱子的人也抹了把臉,好心告誡他道:“都快到長安腳下了,嘴裏頭還是把着些門,也就今年運氣不好,叫咱倆撞上這送貨的糟心事。”

那小厮不解氣,往船上行時口中仍在念叨。

“合該讓使君都反……”

離得有些遠了,立于岸口邊的李知同清河并不能聽清後頭的話。

兩人皆帶着帷帽,各自透過那層遮面的白紗相視。

“這算是我十七年來,頭一次離開長安去往別地。”

原先她應是有機會同父親母親一道下東都,只是自太子哥哥逝,這樣的機會随着父親興起打算,一道消散了。

“未曾想第一次入耳的話,便是”

清河頓住聲,面上有些無措,不知如何接下去,所幸這帷帽尚能掩蓋住她面上的赧然。

“這也是我頭一次出長安。”

李知微轉過頭,白紗帷帽将怏怏江水籠罩得很清很淡,她遠望着一艘将要行來的船帆,輕聲道:“從前,我聽過這樣一句形容長安城權貴的話。”

“長安城裏的王公貴女,安享太平,只知風花雪月,日子過得比旁人自在舒心。”

李知擡手,掀開帷帽一角,岸邊是來往不辍的行人,再往遠些,山水入目。

她堪堪回過神,“江山千裏,供人遐矚,我們能在長安城一角看到的,只有這些。”

清河擡頭,想開口,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麽。

“上船吧。”

那艘遠行的船,已行至眼前,停靠在岸。

此行兩人皆未帶女婢,清河身邊,倒是有聖人安排暗跟着護衛周全的侍從。

“盧氏、高門關、長水、福昌、壽安,而後就是直入河南。”李知和清河入了船舫內,她微轉身,輕輕一笑,“此行将行,心中可真做好準備了?”

清河啓齒還未答,她卻又自顧自言,“這話不是只問筱雨,也是,問我自己。”

“三娘對去東都,好似萬分憂心。”

李知拉着清河入內,将門合上。

她的心一直算不得太平,“我不憂心去東都,我憂心從東都回來。”

三娘說話,若是一直繞着,清河是永遠都聽不明白的,她所幸也不去糾結了,只想換個話題,将這番尚該心中輕松些的旅途拂去些惆悵。

腳下微晃動了一下,船已啓程。

清河彎唇上前,托起李知的手,“好啦三娘如今先放寬心,別憂心旁的。”

她微揶揄,“此去東都,想來謝先生若是見到三娘,一雙眼估計都挪不開。”

這句應惹李知耳紅的話,卻如針尖一般,驀然刺了她一下。

她一雙手反握緊清河,“筱雨,此去東都,還是先不要輕易露面。”

“為何?”

清河面露不解,“聖人雖說是要我們暗中相協,可總不會一直不被發現,從長安傳到河南的消息慢也只需三日。”

李知搖搖頭,松了手,“聖人不會這麽快告知朝臣,至少在我們未抵達河南府之前,他都不會開口。”

被李知驀然一提,清河才算想明白了。

有些事父親親自開口去說,倒顯得底氣不足。

“所以,要麽等宮裏的人發現我們沒了蹤影,要麽等我們到了河南府,聖人才會開口?”

李知點點頭。

兩三日,兩個無身份的人,比河南府滿城盯着的謝愈同于參,更要行得方便一些。

她忽而擡眸,望向清河的眼。

不知公主對于聖人所設女學,她被派于筱雨身邊,是為了什麽,究竟知不知道。

懸在嘴邊的話終是被李知宣之于口,她仍是問得緩慢。

“公主覺得如今聖人派我二人前去東都是為了什麽?”

“為了,為了躲過吐蕃求娶的想法……”

李知一愣,而後慢慢笑起來,“聖人都當着你的面駁了相公的話,如何再會應下,與你這般說無非只是借口。”

清河指尖微微陷入肉裏。

心中早有答案,可縱使身前之人是三娘,她也,她也太難同李知一般,宣之于口。

未等到公主的回答,李知眸子一凝,便又更近了一步。

她到底是放緩了些聲色,“如今朝中憂心,是聖人究竟要冊皇太子,還是,皇太女。”

清河倏爾從椅上起身。

她眸中震驚,手也顫抖起來,一雙目驚愣地盯着李知,“三娘……你可知此事……”

此事大不敬。

不同于清河,李知面色平靜,她仍端坐在那兒,望着立在身前滿目惶恐的筱雨,長而密的睫羽也未有幾分波動。

“我已受了聖人的令,開了女學,陪在你身邊日日去武德殿,如今我二人,又暗領了東都之事。筱雨,你已不适再将一切抛諸腦後,咱們已經卷進來了。”

清河掌着立案,似是讓自己喘了一大口氣,才敢喃喃道:“不知道父親究竟是何心思,我只知道他一直想讓我去學如何看政令,如何行政令,只是一切的一切若未真正有個準信。”

她擡目,眸底還有些恍惚,話也輕如船底浪波,“你叫我,如今敢喘氣。”

李知卻起身,眉眼如覆初雪,語氣也是淡然,不帶一絲能影響她分說的情緒,她輕問道——

“那,龍樓鳳闕,冕旒冠服,貴主可想高坐戴佩?”

天子象征之物,三娘問得平靜,她甚至換了久不所言的稱呼。

清河心中驀然鼓動起來,她垂下眼眸,指尖用力壓了壓立案。

忽而卻又松了力。

從前的三娘也問過這個問題,那時她答得含糊,是因為她有憧憬,也有害怕。

可如今見多了所加負于李知身上的枷鎖,落在她身上的筆墨未至,可三娘卻早已承受了太久。她其實一直被李知護着,唯一殃及自身的只是武德殿上,尚書的那句“和親尚可”。

清河攥着手,離開那方立案,搖搖頭,“我不想,這條路太過腥風血雨,我不想走上去,我也沒有能力走上去。”

“我并不聰慧,對政事上的覺察也未有三娘敏銳,我一直被養在宮裏頭,從前被太子哥哥護着,風花雪月,嬉笑瘋玩,這便是我的十七年人生,如今,雖瞧見些不曾接觸的人事物,可我終歸只能是在心裏頭默哀悲切。”

“可若陛下執意呢?”李知出聲,心中滋味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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