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東都望(一)

第074章 東都望(一)

“我不知道……”

船行得尚平穩, 可清河卻覺得晃得越來越厲害,自己将要立不住,聲音也越發破碎,“我不覺得父親當真會立我為皇太女, 或許就如朝臣所說的那般, 父親只是被逼得急了, 他想借我來緩一緩, 權利欲望,對于天家來說,總比親情行得遠些。”

她垂眸,找回些自己的聲音, 喉間發澀, “正如三娘所說,我們是被卷進來了,可我現下被你護着,只有你一人在受傷, 我不想這樣, 我不希望三娘受朝臣的口誅筆伐,我不希望百年之後, 史書之上淨是逆言。”

案上還點着李知從長安帶來的白梅香, 如今冉冉上浮,将蓋過她的視線。

李知聽着清河的這番話, 失笑。

她起身,案上的袅煙因着這番動靜而晃動起來, 李知慢慢擡手覆上清河的指尖, 輕道:“人死不過紙上兩行,我又怎會為此縛住自己的一生。”

清河目光落在李知的手背, 遲遲不語。

小屋之中,暫歸沉默。

她微動了一分,擡目,“或許最後,聖人會傳位于李委。”

“李委,他才多大,他的背後是中官,這樣的人登極,有些朝臣如何甘心?”李知同清河的眸子相視,神色已有些淡然,并不贊同她這話。

且不說那日自己同蘇慧在兩儀殿之前,撞見的五皇子并不是一番迷路的模樣,再者前些時日,五皇子想見聖人又求到了她這裏,這是否太過巧合了些。

要麽,他是被人牽着走,要麽,他很聰慧。

清河對這位弟弟無甚印象,只記得陳婕妤當年在母親身邊時的模樣。陳婕妤性子溫和斂然,李委又常養在她身邊,想來性子也如她母親一般。

她便輕道:“他還小,尚還能板正,若有人教導,中官的話他便不會去聽了。”

“他若真登極,李由林可就真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李知聲色淡了下來。

Advertisement

她接着言:“宮中如今握着兵權的是李由林,五皇子是宮裏最後一位皇子,且年齡尚小,他手裏頭握權這麽些年,若不蠢,便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聖人一死,李由林若是想活着,便只能靠這位尚且年幼的五皇子,不然等着他的,就是群臣的千刀萬剮。

“親近未來的儲君,為未來儲君傾掃道路,首先便是對向朝中反駁他之人,而後是我們。”

清河眼眸倏然一愣。

朝中反駁之人,除了鬧得最兇的薛海,還能有誰。

李知的話如她心中所料般傳來。

“此次去東都,李由林會動手,右相要落馬了。”

不論政令所導致的錯是大是小,薛相都要頭懸一把利刃。

更讓她所憂心的是,聖人派了公主和她一起前去,她們的名字會同謝愈于參一起,被這番案子所提及。

“這是聖人所想要的,也合了李由林的心願。”

聖人在為他們造勢,可這樣天大的殊榮,落于他們身,只會如枷鎖。

清河擡手,卻覺有千斤重,“父親他,他當真想……”

這樣的話只能呢喃。

屋子靜了一瞬,她聽見三娘忽而輕聲開口——

“還有,筱雨你并不蠢笨,你很聰明,不要将自己,述得那般不堪。”

她轉身望向李知,卻只見三娘垂眸,嘴唇已合。

她不知,自己聽錯沒。

冬雨淅淅瀝瀝,無根之水所凝成的冰柱高懸瓦當之下,這一明一滅的水滴,也像極了河南府晦暗不明的命運。

河南少尹府上如今正熱鬧,可西北院的書房卻是冷清。

案上還放着自長安進奏院傳來的消息,王文光捏在手中,目一時落在那屋檐下滴答滴答的冰柱上,一時又移回到這張不知看了多久的傳報間。

他的案上放着一尊雕金的小佛像。

“少尹,算着時日,今日長安來得謝給事和于拾遺便要抵東都了。”

王文光擱下傳報,連連嘆氣,“府君怎麽說?”

參軍立在一旁,賠笑言:“您是知道的,府君都不大管事,如今河南府全靠少尹您撐着。他老人家瞧了只說這麽個小官小吏,您看着辦就好了。”

王文光聽罷,擡起頭,檐下那剔透的冰柱驀然斷開,落在地上,發出不輕不重的清脆響聲。

他心緊了一分,将那案上奉得茶水端起來,卻無心思喝,“小官大吏啊,私鹽一事若是先從我河南府查出來,他老人家也不能高枕無憂了。”

雨水在屋檐之下仍噼啪作響,參軍跟着嘆了聲氣,“誰說不是啊。”

“各州私鹽之事甚多,好好的卻先從河南府開刀。”

這方話還未畢,書房外便響起來敲門聲。

仆從的聲音隔着雨簾傳來,“阿郎,長安來的謝給事和于拾遺,已經入城了。”

王文光擱下那盞未飲下的茶水,徑直起身,對着那小尊佛像拜了拜,“去收拾一下,咱們該去迎一迎長安來的兩位。”

罩于東都之上的天,陰沉低暗,雨勢漸大,街上的熱鬧都被身邊擦過的油紙傘沖淡了些。

“王少尹。”陳參軍眼尖,在那避雨的客舍下瞧見了剛下馬的王文光。

謝愈和于參便跟着他,一處朝前。

“這位是謝給事,這位是于拾遺。”陳參軍轉着身,引他三人打照面。

謝愈俯身作揖。

“不必多禮,兩位從長安風塵仆仆而來,府上設了接風宴,還請入府上座。”

傘檐之下,謝愈同于參對視一眼,只得應下。

河南少尹府上的熱鬧便是為着他二人而來的。

這吹蕭打鼓自府門口一路延綿了五六裏,惹得過坊行人都要駐足瞧看,問上一嘴少尹府上是要辦什麽喜事。

謝愈和于參硬生生迎着這萬分顯眼布置入府。

薄簾之後,是抱着琵琶端坐着的女娘,如今正在唱着坊間正興的詞。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案上琳琅滿目,吃食布滿,便是酒水也放置了好些品類。

陳參軍自倒了一杯,舉杯朝東笑言,“今日倒是借謝給事和于拾遺的面,在少尹處能讨杯好酒吃了。”

王文光擺擺手,眉開眼笑,又朝那薄簾後吩咐,“都先下去,去把我東都的傾城色請來。”

謝愈眉間一凝,視線落在主座之上的少尹,趁着無樂的空隙抛開了話頭。

“想來少尹也知我二人從長安來,是為了查鹽稅的事,少尹掌着東都大小事務多年,還請多相告幾番。”

鹽稅之事,長安下令,他東都衆人不會不知曉。

如今還能借着接風宴掩蓋逃避些什麽,顧一顧面上的光彩,可謝愈卻不想給這個機會,鹽稅之事便是越早明說越好。

于參端着酒水的手一頓。

謝愈倒是心急。

便見座上餘下三人神情皆不自在了一瞬。

王文光最先拾掇好面色,他複又揚起酒杯朝謝愈一舉,“鹽稅之事,不若明日再談,今日我設此番宴,又将宋都知請來,可不是讓她陪着聊公事的,不然我這銀子可白花了。”

話畢,外頭便傳來些很輕的腳步聲,那位王文光口中的傾城色,正迎着屋中的燭火徐徐走來,腰間環佩作響,一步一叮鈴。

王文光心情舒展開了,他揚笑朝謝愈同于參介紹,“這位是我河南府有名的都知,輕水快去給謝給事和于拾遺倒杯酒。”

謝愈未擡目,卻覺身旁有人坐下,微淺的身影落在衣衫間。

他一頓,便見桌前的酒壺已被提起,水聲入瓷。

“謝給事。”一道莫名帶着些軟音的女聲自耳邊響起。

“請吃酒。”

謝愈眉頭微凝,不動聲色地偏移開來。

那都知身形微滞,轉而垂眸又去往于參身邊,默默倒酒。

謝愈掃過她的臉,忽而有些眼熟。

直至宋輕水的一雙目同他相撞,他才驀然震驚。

數月前,她仍在長安,還不是這東都的都知。

那日,還是大雪。

他從宮中回崇仁坊,他未帶傘,發絲睫毛乃至大氅皆落滿細碎的霜雪。

謝愈徑直上了樓,推開門解下衣袍遞于扶回。

卻見扶回神色讪讪。

他挪開步子,只見身後驀然出現一位抱着衣衫的女娘,正彎身擡眸,與他相望。

“謝郎君。”闖入郎君屋中,她無甚底氣,只能低着嗓音開口。

謝愈的目落在她懷中的衣衫上,這是在河間王府上,他遞于女娘的外袍。

“你怎麽尋來了?”他頓了一下,又道:“這外袍不用還。”

女娘的指尖驀然緊了幾分,觸及這衣卻又不敢用力,只敢隔着衣衫輕攏着,她翁聲言:“外袍,妾洗幹淨了。”

謝愈聽此,無措了半刻,他輕嘆:“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剛轉身,女娘卻以為謝愈要走,忙将懷中衣塞入扶回的手中,撲通一聲,直直跪于地。

“還請謝郎君收留。”

觸地之聲清脆,謝愈惶然回頭。

扶回立在那兒,愣愣地盯着女娘的背,“你你……”

她言來替郎君還外袍,人卻立在門前不走,只說要見上郎君當面道謝。自己體諒外頭大雪,這才将人放進來。

未曾想,竟是放進來個為難郎君的女娘!

女娘擡起一雙浮着淚花的目,“我願意給謝郎君作奴婢。”

她啞聲開口,“郎君我真的,無地方可去了。”

謝愈與她直直的視線所錯開,他盯着一旁字畫簍,遲遲未開口。

屋中尚燒着炭火,可氣氛卻冷得凋敝。

女娘彎下擡起的頭,目光移到謝愈的衣袍之上,她微閉了閉眼,仍抱有一分希冀般開口,“求郎君收留我。”

謝愈身形微動,“我如今常在宮中,并不需要女婢,崇仁坊屋舍扶回一人便可。”

他輕嘆了口氣,傾身将地上的女娘扶起,“我将你留在身邊,看見你一次,便是揭你傷疤一次,你不該留在我府中。”

縱使拒絕,他的語氣也尚溫柔。

女娘眼中不免又朦胧起來。

“你若想尋個謀生之處,我可以幫你。”

她卻搖搖頭,抹了把眼眸下堆起的淚花,丢棄的廉恥之心悄然回位,“謝郎君,不必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