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怪道景(三)
第078章 怪道景(三)
“三娘為何不跟着, 咱們要查鹽稅,此番不正好可以去看一看。”清河自那老翁漸遠的背影中收回視線,撇過頭。
“誰說我不跟着。”
李知接着言:“他不願我們跟着去,便是說再多也無用。”
“是有些奇怪, 老翁為何一副怕我們跟着的模樣。”清河的眉心皺起來, 她掀開面前的帷帽, 無那一層朦胧白紗, 老翁的身形看得更清楚了些。
李知拉着清河的手邁步朝前,雨水砸在傘面,将她的嗓音襯得有些低冷,“東都是因為私鹽的事兒, 才遣了我們過來, 方才我故意提及私鹽,那五人和老翁皆是變了臉色。”
她頓了一下,小心躲過積起的水窪,“我猜, 老翁是去買私鹽了。”
清河被三娘這麽一點, 恍然大悟,步子也邁得急了些, “三娘故意提及私鹽唬住了那嚣張跋扈的官吏, 也将老翁吓住了,既如此, 咱們得快快跟上。”
若是此去能窺看到一些私鹽景象,也算另有所獲。
這一路走到第三裏, 朝左行兩坊便是方才李知同清河所撞見謝愈的鹽行坊。
她二人一路跟着老翁轉回了這地。
“鹽行坊并不賣鹽, 他來此作甚?”清河同李知藏在不遠處的酒肆,盯着鹽行坊進進出出的人流。
李知拿起剛叫的一碗熱茶, 輕捧在手中去去寒氣。
“且先盯着。”
不一會兒,那一瘸一拐的老翁便從大門中跨步出來,他懷中仍是抱着錢袋,手中無再無旁物,清河忙拿起擱在桌角的傘柄。
李知便轉過眸,望向那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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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的老驢踢了踢腳,朝老翁身上蹭了蹭,他順了把老驢沾濕發亮的毛發,而後牽着一路朝前。
李知起身放下錢銀,便也撐起傘跟上。
鹽行坊的大門前行過兩位帶着帷帽的女娘,冷風吹起衣袍,雨絲便一瞬得沾染其上,謝愈擡手,拂過眼前被揚起的鬓發。
那灰藍的衣衫恍然出現在眸中。
一個并不顯眼,也并不華貴的花色,可他卻是站在這大雨如注的檐下,從街坊之上攘來熙往的人群之中,一眼所捕捉到。
心房之下,倏然緊了一瞬,而後不受控制。
擱在外頭的青灰傘面被一截清瘦修長的指節拿起,謝愈踏入雨簾,快步朝前。
于參剛撐開傘,便見謝愈在身旁一晃然了無身影。
“謝給事。”于參對着四周叫了一聲。
他立在那兒,撐高了傘,才從諸多擦肩而過的傘面中,尋到了謝愈的背影。
只是他仍孤行朝前,未理會于參的叫喚。
謝愈此刻一心盯着不遠處,與他相隔幾人的背影。
和他撐着同色傘面,帶着白紗帷帽,那抹藍衫與撫雨堂外幾乎無差。
他快忘了東都這樣的地方,李知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這裏,也忘了此刻長安宮宴将至,她應是忙得不可開交。
“謝愈。”
于參快步跟上,轉過手中離得将遠的傘,剛從一衆沾身的水珠下擠過來,便瞧見謝愈立在街正心,一動不動。
他順着謝愈的視線一路望去。
除了天公傾倒下的雨珠和身旁擦肩而過的匆匆行人,再無什麽引人注目的。
于參又将視線移回謝愈面上,他如今正失神,一雙眸子兀自發怔。
“謝愈。”
于參又叫了一遍,“你在找什麽人?”
青灰傘面之下,雨簾簌簌,透過晶瑩的那雙眸子微動,複而垂眼。
“尋錯了。”他低低開口。
或許是自己看岔了眼,又或許這街上,本就未有這一抹藍衫。
可謝愈心中翻湧着得,是失落所湧上的,一點不切實際的希冀。
他只是想見她。
哪怕,只是個極其相似的背影。
雨絲漸漸變緩,淅淅瀝瀝的蜿蜒于腳下。
李知擡頭,這條路越行越窄,已經繞到了坊間小巷。
此間穿梭,她二人索性收了傘,悄悄隔着些距離跟着。
晃眼的白紗與幹淨的衣衫在這破舊擁擠的坊巷間尤為惹眼,時不時冒出的行人還會停下步子,打量二人一番。
李知同清河剛轉過牆角,便見老翁已在前處停下。
他将繩栓在一旁的小木枝上,而後扶着門框顫顫巍巍地跨步進去。
那是一塊爬滿綠藓的破木板門,年歲将至,其上還規規整整地貼着一對嶄新桃符。
“三娘我們要過去嗎?”清河躲在那兒,低着嗓音開口。
“先看看他會不會提着鹽出來。”
清河點點頭。
“這是哪裏來的神仙阿姊!”
身後忽而竄出一個小郎君,約莫只有五六歲,他跳到二人身前,一雙手背在身後,扭捏地揚笑。
李知倏爾擡眼,自那小郎君不高的身影之上越過,落在那對嶄新的桃符上。
老翁自那破舊的門房中出來時,正眸中驚恐地朝她二人這處打量過來。
李知掠過小郎君,徑直朝前。
老翁邁了一半的步子不知該往何處放,唬了一跳,懷中抱着的一鬥鹽險些又要撒了出去。
清河忙上前扶穩他。
立在原地的小郎君捏着手中的花,撓撓腦袋,這不是陳家阿翁嘛。
那老翁枯皺的手撐着門框顫抖,卻兀自聲高起來,“兩位貴女怎麽跟着老夫行了這麽遠的路,也不知會一聲。”
李知自門外與屋中窗紙所映照出的人影相視,她快步穿過朝裏,丢下句想讓老翁安心的話——
“我二人并無惡意,只是來求些鹽。”
她急着想窺看一番內裏情形,怕屋中那人自小門跑了,可也忘了這樣的話,只會讓老翁更加心慌起來。
“兩位貴女!”老翁抱着鹽袋,快步捯饬着步子朝前,“這處未有什麽賣鹽的,這是老夫的屋宅,內裏髒亂,恐污了兩位女娘的衣衫。”
清河急急跟過來,朝他解釋,“街上那番話是說與他們聽得,三娘若不那樣言,只憑我二人救不回來撒落在地上的鹽。”
窗紙那處早無晃動的身影,李知停住步子,将推門的手臂也慢慢垂落。
自己到底是太過心急了,如今進去想必屋中早已無人,倒還不如同老翁講明。
她轉身,溫和着嗓音,意圖先穩住老翁的心神。
“我二人并不是來剿私鹽的,您可先放下心來。”
李知從檐下踱步過來,“官鹽價高,于百姓無意,正如老翁所言,您家也快将近一月淡食,這無關私鹽的錯,是那官府的錯。”
“鹽仍人之日常生計,卻成了他們奪利的物什,這樣不好。”
老翁聽這樣一番話,面上顯而易見地急促起來,他捏着懷中的鹽袋,眼卻一直往房中瞥。
檐下垂落的雨滴一點一點砸落在地上,良久,他才憋出一句話,“女娘說得……有理。”
“所以,我二人是想知曉,這城中官鹽和私鹽如今是什麽狀況?”
清河盯着老翁的神情,便是她此刻也瞧清,老翁對他們仍是戒備之心。
門外拴着的老驢甩着鼻子叫了幾聲,噼啪落在葉上的雨早已悄無聲息。
老翁聽明白了李知的話,卻擡頭問了句旁的,“兩位小娘子不是東都人?”
李知抿唇,沉默片刻。
她轉而對上老翁的眼,說了句半真半假的話,“是,我二人一月前才到東都。”
“你們……是長安來的?”老翁自上到下打量她二人,帶着些不确認的語氣。
清河捏着指尖,略有些不安地望向李知,卻聽她駁得很快——
“不是。”李知微頓了下,很快便垂眸接上,“我二人自湖州而來。”
清河聽這二字入耳,微微怔愣半刻,繼而輕彎起唇角來。
三娘莫不是,忽想起謝先生來了。
兩人自東都擦肩,還未曾相見呢,謝先生也尚且不知三娘來此,若是相見還不知會是怎樣一副驚愕模樣。
“老翁還未回答妾先前的話。”李知很快從恍惚的情緒中脫離,望向他。
可老翁卻是啞口無言,他擡起那雙被寒風吹得僵紅的手,扯了扯腰間發皺的衣。
“這……無非就是官鹽價高,私鹽價低。”他嗫嚅着,一雙眼也未敢落在李知身上。
“如今官鹽的價格是一百一十文。”
老翁沒吱聲,只極快地點了下頭。
李知複又擡眼,入目是老翁一雙将破的草鞋,在這淩冽寒風中,并不得抵擋太多冷意。
官鹽并不是極其昂貴這話,她說不出口,只能移目向上,輕聲問道:“老翁可否告知私鹽價。”
老翁臉上被刺骨霜風吹得通紅,梗着脖子道:“我未找到買私鹽的地方,如何知道。”
卻見方才立在轉角的小郎君捧着花跳進來,他甜甜叫道:“陳阿翁又來買鹽啦,陳小五怎麽沒跟着,我還給他留了糖糕呢!”
清河同李知落目望他,便見老翁的臉陡然漲紅起來。
他一揮手,低低斥道:“這小子,胡謅些什麽,快些回家去,仔細你阿娘打你。”
小郎君吐吐舌頭,将兩只還沾着露水的花,飛快地塞到李知與清河手中,而後一溜煙地跑沒了蹤影。
李知隔着白紗打量那花,望着手中恍然多出的一物便是一愣。
被那臭小子攪亂,老翁面上過不去,便有些不自在地擡眼,“這鹽确實是買的私鹽,我們這樣的人家,比不得兩位貴女,錢帛自是能省一點就是一點。”
他又瞥向屋子裏面,神情顯然又急促了幾分,“可求兩位女娘不要向官差透露,不然我陳船一家老小只怕又要吃上一年的淡食了。”說道後處,他已擡手抹起眼淚來。
清河藏在袖中的手微緊,掌心的那枝花還被她小心護着,她帷帽輕動,朝老翁開口,“陳阿翁且放下心,我二人也只是好奇想知曉私鹽價,并無旁的冒犯之心。”
豈料老翁微緩和的面色複又緊繃起來,他直起身徑直推開門進去,掌着門框只露出一條縫來,“旁的事,我陳船一概不知,屋中雜亂,兩位貴女請回吧。”
檐上雨滴墜入李知灰藍氅衣上,一瞬得變為暗色,眼前是已經緊閉的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