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迎瑞雪(一)
第079章 迎瑞雪(一)
冬日的雪夜悄然卷席東都, 離新歲只餘兩日,這是瑞雪。
河南府沿坊的百姓皆開窗出戶喜迎,不畏寒風割臉,雪粒子一路随風, 伴着不遠不近的歡呼聲。
謝愈披着竹青大氅推開門, 入目, 檐下松雪下漏, 白茫茫一片。
“不知長安如今,可還在落雪。”他擡手,輕攏了一片,冰涼在指尖留存短暫, 片刻便消散。
于參自旁處行來, 立在這樓閣前,視線随之落在他指上殘雪,“聽聞謝給事将母妹接到長安來,如今倒是可惜, 頭一個新歲也還是分隔兩地。”
算不得歡喜, 也算不得愁苦的語氣。
謝愈偏回過頭,未答這句話。
親情兄妹, 他不願在于參面前多提及, 無非是兀自揭人傷疤。
“明天便是第三日了,咱們得想想後續該怎麽查。”
雪粒子飄回檐內雕花的木欄上, 片刻覆了白,謝愈擡手輕拂過, 耳邊是于參微帶揶揄的話。
“謝給事倒是對這案子盡心盡力, 無怪不到四月,便已是五品。”
謝愈擡目, 答得平淡,“快些了結這些事,早日回長安不好麽?”
于參聽此不置可否。
回望檐欄下紛飛的雪絲,百姓因天降瑞雪的歡呼分外能牽動旁人情緒,以至于快讓人忘了東都此行還埋藏的秘密,他罕見地輕快開口,“東都多留些時日不好麽?這處,可比長安讓人舒心。”
“身間舒心,比不得心下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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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兄進來一道商榷這幾日所得訊息吧。”謝愈接着開口,正欲轉過身,朝屋中燈火處行。
樓閣對面恍然行過一身藍衫的女娘,他不經意間瞥眼,只見那白紗帷帽飄然,被隔着地風雪所蓋,下一刻便已推門入內。
目中只餘大雪,空蕩的檐下仿佛未有此人。
半晌,屋中點燈。
謝愈轉身的步子一頓,驀然怔愣在那兒。
片刻,他極快地收回眼,邁步徑直回到澄黃屋中。
他當真是,半點風吹草動,都恍如故人。
這田下之心,便是身置雪夜,也難抑。
案上茶已将覆杯,于參盯着水面,到底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謝愈,水要滿了。”
謝愈回過神,頓住手。
他微咳,掩住方才的走神,将那瓷盞輕移到一旁。
“司錄處的書卷應是有問題。”他極快地談及起正事來。
于參接過茶壺的手一頓,擡目望他,“什麽問題?”
身前人已起身,踱步朝裏行去。
不一會兒,便帶着兩張泛黃的紙張過來。
他将其輕覆于案面之上,燈火晃動下,倒是未瞧見有什麽差異,無非是些舊書卷上裁下來的一段文字。
“這其中一張是我仿做舊,另一張則是真正有些年歲的書。”謝愈溫聲解釋。
“做舊?”于參傾身盯着細細察看,若非謝愈主動提及,他怕是并不能看出來。
“用上些過夜的茶水,加上赭石于墨,用排刷即刻着色,存放司錄處的紙張都是用書卷所卷,不像折書輕易有折痕,這樣做舊的成本便是更小。”
于參微皺眉,問出所惑,“可是,這些也只是你的猜測,紙張雖能仿舊,但切莫忘了鹽行坊所記錄的與司錄處也是一樣,并不能一口咬定就是假的。”
“仿舊的紙張與真正的紙張仍是有細微的差別,仿舊紙在指尖摩挲微硬,可另一個碰其易碎。”謝愈身形微動,擡手示意他請。
于參就着他的話伸指,果不其然,左邊那張已有裂痕。
“司錄處與鹽行坊你都試過了?”
謝愈點頭,他撩袍坐下,“這做舊的方子我只聽說過,未真正嘗試過,也并不知兩者到底有什麽差別,直至今日一番親歷,我也才知曉。”
“這法子只對年歲尚久的紙張才有分辨的作用,而我将好摩挲過大豫十一與十二年的書卷,一個易碎,一個則未有什麽。”
于參聽此番話凝目,他盯着案前兩張泛黃的紙張,有些難以置信地開口,“大豫十一年是真年份,而大豫十二是做舊?”
他喃喃道:“如若是這樣,東都的鹽稅之變可是從右相剛下行的第二年,便有了差池。”
這樣的結果,若是傳至長安,不知會讓宋績江掀起多大的風雨,畢竟當年他的父親可是極力反對,以至被貶出長安,橫死在路途。
于參腦中忽而晃過臨走前,薛海交咐自己的話,他的眸又上移。
便見謝愈徑直對上他的眼,溫聲開口,“此事,于拾遺若是想替薛相瞞,也瞞不了。”
“作假之事于某還是有些分寸的。”于參扯了下唇角,“謝給事倒也不必,這麽快劃清。”
謝愈傾身朝前,将杯盞掌在手心,“你也可稍安心,再如何,也多是東都官員鑽政令的空子,于遠在長安的右相而言,傷不了多少羽翼。”
“你還是未真正了解長安官場。”于參垂眼合上瓷蓋,輕巧擲下一句話來。
謝愈一笑,不作解釋。
有些事與于參立場不同,便不能講得太清,太明晰。
縱他知曉,也只能裝不知。
于參岔開這個話題,接起謝愈先前的話,“如今既然知道司錄處的文書作假,則說明官鹽這些年的價格并不低。”
“是。”謝愈肯定,“其實如今想知道官鹽價格很容易,只肖去東都尋些人家察看一番歷年府上賬目便知曉,這偌大的東都總不能将全城的價都改了不成。”
“可是以我們如今的身份,太過顯眼,怕是早被人暗中盯着。”于參擡目,接着道:“堂而皇之地前去,只怕看到得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如今咱們只剩一條與他們挑開話頭擺在明面的路。”
“不妥。”謝愈駁得很快,“去尋王少尹質問這做舊之事,再随意點一戶百姓家查賬戶,這樣得來的東西怕是比司錄處還難辨認,百姓不同于官府用紙。”
案桌之上兩張泛黃的紙張被他重合交疊,“縱使能恰巧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叫我們尋到錯處,他們也只需要随意交個人咬死罪名,輕易就可略過。”
謝愈說至後處,微扯唇苦笑,三娘不也是這般,被牽扯入獄。
于參聽明白了,“這案子你是想查到最後,再亮出底牌。”
可是若不走這條路,他們還能從何處來查。
長安巡查鹽稅之案的身份,早已板上釘釘。
“那現如今你打算從何處查?”
“敵不動,我亦不動。”謝愈斟茶,茶水入盞,聲色清泠。
“等?”于參問道。
“王少尹不是想讓我們好好觀賞一番東都人情風光,這幾日咱們便逛逛。”謝愈抿茶。
如今他的身份做不了明面上的事,但還有一人尚可。
雖然,有些唐突,有些,冒犯。
指尖的瓷盞收緊,壁上的溫熱包裹着掌心。
可他在東都,此刻的确無法了。
天幕之下飄灑的雪花落滿了大街諸道,剛開窗,風雪便湧入,王文光立在窗棂之下,抖了抖肩,“今年河南有些冷啊。”
陳參軍在旁接話,“瑞雪兆豐年,河南府今年的雪來得太遲了些。”
王文光笑哼了一聲,迎着風坐下,“說來也巧,倒是長安的謝給事和于拾遺一來,河南便落雪了。”
“許是将長安城的風雪一路給帶來了吧,進奏院傳來的報上不也早提及,長安十二初便已落雪。”
只挨着塌案坐了一會兒,王文光便覺得有些冷得捱不住,也不想再提及這風不風,雪不雪的,窗棂框一關,他直道:“謝愈同于參如今怎麽樣了?”
“二人怪得很。”
“哦?”王文光扯着脖子擡眼,“怎麽個怪法?”
陳參軍嘆了口氣,踱步走得近了些,“自打他二人未查出什麽東西來,便索性甩手不查了,這幾日天天在東都坊間各處轉悠賞景呢,今日跟前人來報,說他二人還去了桂花樓遣歡作樂去了。”
提及桂花樓,王文光倒是萬分在意,把着茶盞的手也停下來,“宋都知沒去迎吧。”
這話問出去他自己也是不信,無非想在陳參軍這裏求個希冀。
果不其然,陳參軍擺擺頭,“如何沒去,宋都知親自去迎的,謝愈和于參還未請呢。”
“他二人去一處便自爆了名姓,只說是長安來的,宋都知一聽,哪裏會不顧及您的面子,不然第一日的席面不就白弄了嘛。”
王少尹花重金請得人來辦謝愈同于參的接風宴,宋都知又本就是個八面玲珑心,如何不會好好得伺候好這兩人。
“哎!倒也是讓他二人借着光,便宜他兩了。”王文光握着茶杯目露愁苦,連連嘆氣。
便是他親自去請,也只能隔着七八天才能請到府上見一面。
“少尹,如今重點是那謝愈和于參的怪異!”陳參軍心下嘆氣,想将王文光的思緒撥正。
“我如何不知道,他二人大張旗鼓地四處招搖,無非,是想守株待兔,我東都眼紅的人不少,想跑去長安官員面前遞信的怕也是有的。”王文光吹了吹茶沫子。
陳參軍知曉此事,他餘光瞥上案上的小佛像,獄中關着的人甚多,死在路上的也不少。
“謝愈和于參身邊不是有人盯着麽,一旦有異動便直接拿下,剩下往日有些反骨的人也找個罪名關進去,這幾日也不能出了差池。”
聽了這番妥當的話,陳參軍這才放下心來。
“還是少尹想得周到。”
他轉身正欲離開,王文光忽想到什麽,叫住他,“年末的鹽稅改好的卷軸做好了麽?”
“還沒呢,不過也快了。”陳參軍一頓,問道:“怎麽,少尹要将今年的卷軸交給他二人察看?”
王文光擱下茶盞,“先慢慢做着,至少一月前得有東西,萬一有什麽差池,還能救一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