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隐匿下(二)

第089章 隐匿下(二)

“咱們自是對少尹用不得刑, 不過王少尹若是也不說話,折磨的可就是,架上的巡尉了。”

于參的話忽得自後響起,王文光臉上的神情便是精彩紛呈。

“既然少尹無話可說, 咱們便接着下一個詢問了。”李知微轉過身, 火光在極細密的針尖上跳躍, 她擡指, 很快拿在手裏。

針灸,本是救人濟世的東西,在牢獄将其密密合在一處便成了最折磨人的東西。

“少時聽說針刑,是以手心腳心為刑罰地方。”李知微擡颌, 轉了轉手中的針器, 火光自密密的針尖跳入她眼眸,“十指連心,這該有多痛?”

架上之人,顯而易見地瑟縮一下。

謝愈背過手, 恰為時宜地朝前開口, “東都之中哪些環節的人知曉這私鹽,哪些人又瞞着?”

胡序不想再受酷刑, 腹上的傷口每動一下, 便牽着疼,他慢吞吞答:“從……在鹽行坊拿到官鹽售賣資格牌的人到經手鹽稅的官吏, 再到手掌東都命脈的高官大吏……而後還有些庶民或多或少都……心知肚明。”

他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甫一說完, 就卸了力靠在架上。

獨留王文光立在那兒, 冷汗不止。

從窮苦百姓到賣鹽官在至鹽行坊,以及觸及鹽稅的達官貴人, 真是好大一盤棋。

“東都還真是,深藏不露啊!”謝愈轉過身望向王文光,他頃刻又回頭,朝胡序道:“剩下的我問你,只需答是與不是。”

“私鹽為官府默認,一面看似在抓私鹽,實則是用私鹽逃稅,而真正抓的人是拿不到鹽行坊牌子的人,是與不是?”

“是……”

明面上的鹽稅每年還在交付,可私底下的私鹽才是他們真正的收入,這是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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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行坊內日日跪在空地求牌之人,求得是自己能有幸,被知內情的高官大吏看重,代為接手賣鹽之事,是與不是?”

“是……”

怪不得那日跪在鹽行坊的人會口中言求參軍法曺,那陳阿翁在拿到錢之後也會先去鹽行坊呆上一會兒。

“東都往年司錄處的卷軸自大豫十二年起便是以私鹽充做官鹽記錄,是與不是。”

“是……”

“最後,往年之中,南下所想去狀告之人全被少尹下令害死在路上,是與不是!”

只見架上之人顫抖着擡頭,他望向立在那兒的王少尹,心中猛得跳動起來。

這件事,他并不敢肯定。

不過這些年酒後與兄弟們胡言倒也是聽了太多耳亦真亦假的話。

其中他記得最深的便是那五坊五裏忽然消失的幾戶人家。據說是上京了,但是這麽多年在無音訊,又有人說早死了,屍骨都被鳥叼走沒了蹤影。

今日聽這長安來的官員一提及,胡序倒是有些背脊發麻。

據說王少尹最喜拜佛,可他卻無習佛之人該遵的規矩。

胡序吞了口唾沫,“這事我也只是……道聽途說,沒有親眼……見到。”

“若叫你親眼看見,如今也怕是早已屍骨無存了。”于參冷不丁哼道。

李知将手中的刑具放下,踱步到典書身邊,案上,黃藤紙所寫盡數詳全,典書迎着李知的目光,顫顫巍巍地提筆,将自己的名字書寫于後。

而後她擡指,收在自己手心。

“王少尹,證人證詞,我們皆帶走了。”清河自座上起身,冷聲道:“你且好自為之,等着長安的降罪吧。”

立在火爐前的人自謝愈開始詢問之時便一直未在開口,所問的事一字一句皆是讓他丢官的大石,多年深藏之事被人挖出,他除了怒吼,別無他法。

看着架上的胡序被擡出去,四人已離,班房內的官吏弓着身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偌大鋪滿火光的刑房,如今只餘下他一人。

王文光終于撐不住,如同腕上斷裂的那串佛珠,顫巍巍地倒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

官位、錢帛、地位。

“這麽多年我躲躲藏藏汲汲經營的一切!全都功虧一篑!”他抓着地上散落的佛珠與枯草,眼露血絲。

他忽而瞪目,攥着面前一顆散落佛珠,直跪于地。

“為什麽,我日日拜日日拜!佛你給我這個結果!”王文光紅着目怒吼,末了将手心那顆死死捏住的佛珠擲向牆壁。

清脆之聲,如他猛得彎垂的脊柱。

衙獄之中的班房尚且牢固,外處無人能窺聽見王文光破碎脊梁之聲。

不過,很快,東都便要知曉了。

衙獄外的雨雪停了。

東都府君的堂院外,多了四位不速之客。

章陽拄着一把拐杖,弓着身子自廊下走來。

“章府君。”四人自位上起身行禮。

章陽閉眼擺擺手,擡手示意他們坐下。

他又轉身朝向清河,“不知貴主入東都,老夫失禮了。”

清河忙道:“老府君不必在意這些虛禮。”

“下官知曉老府君一向不管河南府諸事,皆是交給王少尹去處理,不過今日登門拜訪确有急事。”謝愈望着章陽,溫聲開口。

便見老府君擡着發抖的手,握起一旁的茶杯,他慢慢問道:“可是少尹那邊出了什麽,他不能處理的急事?”

“是也不是。”謝愈答。

章陽放下茶盞。

“東都鹽稅異常,不知老府君這些年可有察覺?”

“這倒是沒聽人來禀過。”章陽皺着眉,額上的褶子一層層下壓,他只道:“我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東都諸事皆交給王少尹處理,也無人來我這老院禀告。”

清河抿唇,她接過話,“王少尹犯了重罪,少尹的位子他怕是坐不了。自大豫十二年起,東都的司錄處的卷軸便是造假。”

“府君請過目。”李知将袖中的典書記述拿出,呈給章陽,“這是方才在衙獄審出的結果。”

章陽顫着手接着,将黃藤紙拿得遠些,眯着眼細細看起來。

逃稅,賣牌,作假,還有……殺人。

章陽的手顫得更厲害些,“這……這紙上所寫皆是真的?”

“是,況且證人我們會帶回長安。”李知垂手輕答。

“此案已查明,我四人也将啓程,但畢竟涉及一府少尹,餘下官吏怕是不好辦事,善後之事如今還得依仗老府君出山了。”

章陽嘆了口氣,抖着手将證詞還遞回去,“這事也有老夫的責任,放任王文光全權着手,才叫東都釀成如此大禍,實在汗顏。”

“也請貴主放心,老夫會将王文光之舉昭告東都,有關涉案之人也會着人前去查辦。”

謝愈聽此垂目,“鹽稅之事東都官員或多或少都有些指染,百姓為此之利也會倒戈,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他一頓,複又開口,“此事告知百姓,得徐徐圖之,切莫操之過急。”

五年,知情百姓享了多少的利,況且東都不同與別處,這鹽稅之案,已算得上是大半個官吏與庶民合謀。若是陡然滅了所有,或将引起大亂。

坐于後處的李知與于參,皆引此話落目于謝愈之身。

他之所慮,是個愁事。

便見章陽嘆了一聲,心中不寧靜,“我倒是未想到這點,郎君心細。”

話已交代清楚,四人也再無什麽囑咐,皆起身朝章陽慢慢作揖,“既如此我們便先離,叨擾府君。”

拐杖落地,章陽雙手攀着杖頭起身,他彎垂着身朝前行了幾步,“老夫送送貴主。”

清河止住他,“府君不必,雨天路滑,還是注意身子。”

檐下雨滴落得緩慢,四人的身影漸行漸遠,半響便已隐入雨霧中。

章陽将拐杖擱在一旁,扶着胡案坐下。

長長的檐廊間,便驀然行來一人。

“府君。”

陳參軍彎身作揖。

章陽“嗯”了一聲。

“貴主四人都向府君告知清楚了吧。”

“衙獄的黃藤紙都帶來了,如何不清晰。”章陽嘆道。

“其實這番若無貴主和女師,只憑謝給事和于拾遺,還不能這麽快查出來。”陳參軍笑了一聲,“聖人悄悄派貴主前來,又是瞞着長安那邊,我們也沒個消息,甫一二人入城,便撞上太多事。”

“所幸結果沒錯。”章陽心裏頭慢慢算着日子,“貴主四人回去禀明聖人,東都怕是會迎來新的少尹,離他來此,應是還剩二十多天。”

他移目望向陳參軍,聲音帶着些沙啞,“事情得處理幹淨了。”

“府君放下,這幾年府君并不管事,連長安來的官員都知道,這樣的事只能王文光自己背着,牽扯不到府君。”

“人一旦做了,便要用一生去慢慢補這個缺洞,王文光不是擺在我們面前最好的例子?”章陽靠在椅背上,他所做的只是比王文光巧上幾分,借旁人之手辦事總歸比自己沾染要隐蔽得多。

就像當初這鹽稅的空子,無非是他玩笑似地給王文光提了兩嘴。

陳參軍恭垂下身子,“府君放心,半月之內,必不會讓新任的少尹查到一點不利府君的事。”

章陽閉目,複又緩緩睜開,“陪我去看看宋不言吧。”

陳參軍垂目,“是。”

宋不言,當今左相的亡父。

一月寒雨将過,河南城外更顯得凋敝。

章陽還拄着拐杖由着陳參軍一路慢慢扶着,朝高木野林中去。

宋不言的墓立得簡樸,碑上也未刻名。

雨雪的沖刷将墓碑旁的沙土卷走了很多。

章陽懷中抱着酒,就這麽丢了拐杖,盤腿坐在墓碑前。

“府君。”陳參軍微擔憂地開口。

卻見府君擺擺手,示意他無事。

“逢缙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給我傳信。”章陽嘆了一聲,将懷中的酒蓋打開,“三年前我去長安見過他一面,那時告訴他東都的事,他無甚反應,我還以為逢缙仍在怪我。”

章陽将酒滿上,又絮絮叨叨地念道:“他是個好孩子,只是這一輩子都困在和薛海相鬥的漩渦裏。”

“他真的很像你啊,宋不言。”章陽兀自笑了一聲,“這麽些年我想幫幫他,他都不冷不熱地拒絕,只這一次,逢缙親自來找我了。”

章陽将酒灑在碑前,又徑直倒了一碗,肩膀顫抖不止,“我高興啊,我是真的高興。”

陳參軍伸了伸手,最終還是悄悄縮回去。

上一輩的恩恩怨怨,系在了兩代人的身上。

快要葬送每個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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