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隐匿下(三)
第090章 隐匿下(三)
街坊有風無雨, 水珠順着瓦檐滾落,瞬間沁入地。
清河提裙,跨過這一處積水,望着眼前與長安極不相同的街道出聲:“咱們是在東都呆幾日再回長安, 還是, 即刻就走?”
李知手中拿着将收起的傘, 她朝旁抖了抖水珠, 琢磨道:“後續之事既已經交代清楚,東都似乎也沒有長留的必要。”她撇過頭望向清河,“筱雨是還想在此呆一陣子麽?”
便見清河搖搖頭,“我自是想先回長安。”
“現在的水路已經過了大批商船急入長安的時候, 如今多是他們從長安返還, 所以咱們到長安已怕是二月了。”謝愈行在李知身旁,忽而出聲。
“竟是要在路上耽擱這麽久?”清河咬唇,細細思索一番,敲定道:“那咱們還是快快啓程。”
今晚回去收拾, 明早便能動身。
她正想着, 忽而雙眉微凝,憶起牢中那人來, “差點忘了還有胡序, 怕是得給他請個醫工帶在路上。”
這親自給胡序身上燙了個窟窿的人聽此,倒是忽而有些赧然, 那日,為了逼出胡序的話, 李知可是下了狠手。
話畢, 旅舍就在前處。
外頭圍了一圈人,四人甫一入內, 便有小厮來相迎。
掌櫃身旁的小厮都是些眼尖的,見着貴主一行人進來,忙揚起最燦爛的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樂呵呵地迎上去。
“貴主,可有什麽要吩咐給送上去的?”
這方話落,那旅舍裏頭的郎君娘子皆回頭。
“貴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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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來的清河公主!”
“诶那位是!那位是哎呦!別擠我!”
手忙腳亂的小厮見這湧上來的娘子郎君唬了一跳,忙上前将人攔着,口中朝清河他們喊道:“貴……貴主,快些先上去呵呵呵,這邊小人……能處理好。”
話畢,他又是一扭頭,鼓足了氣仰頭吼道,“今日在旅舍打尖吃酒水便宜三十文,先到先到!”
頃刻,他的聲音便被淹沒在人群中。
“清河公主!”
“貴主!你們可是來查鹽稅的!小人有事禀報……啊!!”那高過衆人聲音,扯着嗓子叫喚的郎君一瞬間就如方才的小厮一般,沒入人群。
只不過,他身上多挨了幾道不知名的拳頭。
郎君有苦難言,只抱着頭縮在地上,一個勁的朝外爬。
另一頭的四人早已在娘子郎君們亮着眼湧來之時,便忙上了二樓。
“若是能生翅,我現下便想飛回長安。”清河撫着胸口,悄悄吐出一口氣來。
李知聞言便笑,“這是什麽話,我原以為筱雨對這萬民捧仰早已見怪不怪了。”
“從前貴主也多在紫雲樓高處,享百姓恭垂,與将才之景自是不同。”
“這話從謝先生嘴裏說出來,倒顯得我扭捏作态。”清河撇唇,拉着李知哼哼道。
謝愈啞然失笑,無奈擺手,“貴主冤枉,我可無這等意思。”
清河不聽,帶着李知徑直朝左入屋。
天暮暗沉地很快,連日的冬雪不止,今夜卻悄然一輪明月高懸。
樓中的垂柳還在随風飄斜。
于參披了件氅衣,踱步出來時,望見扶欄而立的謝愈,風卷起他的衣袍,背影淡在柳枝條裏一動不動。
“你也睡不着?”于參行于他身後出聲。
謝愈未回頭,只“嗯”了一聲。
于參便靠在欄上,瞥了眼樓下那顆生得很高的柳樹,兀自開口,“這麽晚,你還有什麽所愁之事?”
“于兄呢?”謝愈轉過目,月色照不進他的眼眸,只能望見一雙漆黑如墨的目,“于兄又是為什麽所愁?”
于參擡眼同他對視,半響,哼笑了一聲,“我還能愁什麽,只是睡不着出來看看罷了。”
柳枝在餘光中跳躍。
謝愈收回眼,視線又平落在飄揚的柳條之上。
“如今貴主和李三娘突來東都,你又該如何替薛相,還這個人情?”
“這事還輪不到我愁。”于參将手搭于欄木,他順着謝愈的視線望去,柳條被風蕩起的弧度很小,越過這些動靜,落目朝前,便是李女師的房門。
他微挑眉,“如今最該愁的,應是李女師,李知。”
玩味的語氣自于參口中道出,謝愈一瞬地收回眼。
“此番回長安去,李女師可是不好過。”于參一頓,望向另一旁,“當然,貴主也是。”
“不過一切,都于我無關。”
“至于東都之行貴主和李知的所做所言,我會如實相告,此番破案她二人功不可沒。”
謝愈已經轉過身,淡目望向他,“這樣造勢,與她二人相言,更是枷鎖。”
“我只是實話實說,不是麽?”于參嗤笑,吐出話來,“難道謝給事要将這事攬到我二人身上,當作下一次升官的資證?”
謝愈面色陡然暗沉,他掌着欄木,緊緊用力,“于拾遺倒也不必如此話裏帶刺。”
“非也,我不過,向你袒露心中所想罷了。”
話畢,于參已慢悠悠地轉身,踱步回去,獨留謝愈還掌着月色鋪照的欄木,兀自失神。
連日的查探就像雪粒子,時辰一久,零星的感情便消散不見,衆人總會為着各自的立場而再度倒戈。
謊話誰都能說,況且是并無承諾的謊話。
對樓,被柳枝所半遮的窗悄悄掩開,李知攏着大氅擡目,一眼就望見了立在廊下的謝愈。
她索性擡手,将窗打開。
月色悉數落在她的眉眼,薄色下照,襯得通身更加清冷,她就這般一動不動地立在窗前,望向對欄垂目發愣的謝清讓。
須臾,謝愈的眼睫微動,似有所感地擡目,便倏爾撞入那一雙含着月色的眼眸。
他擡步,穿過柳枝所映照的層層飄影,墨色衣擺晃動,下一刻已行至李知的窗前。
“還沒睡?”他輕道。
李知搖搖頭,“睡不着。”
謝愈靠在窗棂前,慢慢開口,“明日,就要離開東都了。”他移過目,朝李知問,“三娘怎麽看待東都?”
李知微擡目,雙手擱在窗前,她在腦中回憶着這幾日所見所聞。
窗檐之下,輕輕傳來一聲回答。
“一個看似繁華的冷情之地。”她嘆道:“東都尚且如此,又何況旁州別縣。在長安呆了十九年,如今才知山外山的難處,天外天的苦楚。”
謝愈蜷指,“三娘,王朝如此,我們行于朝堂之人,才更要勉力。”
“不會,覺得感傷與失望嗎?”李知望向他,對上謝愈那雙微愣的眼,“正直之臣,忠義之臣在長安早已不多見。權欲争鬥,錢帛利益,甚至于人的性命,也無非薄如浮萍,飄忽不定,生死全在上位之人的一念之間而已。”
“‘聖朝無闕事,自覺谏書稀’岑參這句反語被挂在中書與門下的兩省的拾遺補闕處,可當真有人停下步子細細瞧過一眼嗎?”
她輕道:“我知五郎品行,可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
風兀自灌在耳邊,吹得快無知覺。
良久,謝愈才低低答。
“我從前也有此惑,解答之人告訴我,位卑,才只剩下感傷與失望,權重才能大刀闊斧,行想行之事。”
李知聽此,扯笑一聲,“還真是,可悲啊。人微言輕便不配出聲,不配做事麽?”
眼前的柳枝用力拍打着欄木,謝愈擡手覆住李知有些泛涼的指,忽而有些逃避言及此事。
他有些恍然發覺,阿九心中浮起的一點冷刺,是對着這朝堂,從前同他一齊希冀的三娘,已經快要不複存在了。
“回東都之後,阿九先去見你阿耶與阿娘吧,別兀自回了宮。”
他便見李知微微仰起頭,望向那輪高月,細碎的冷光全都攪碎落在她眼中。
“東都的月與長安是同一輪。”
窗檐之下,一起受月輝所照之人是她和謝愈。
“你會想念你的母親與阿妹麽?”李知輕問道。
“怎麽不會。”謝愈将另一只手撐在窗框上,順着李知的目光轉眸揚颌。
闊大天幕中無星,只餘一輪月高懸發亮。
“女官本不應該有擅自出宮的權利,聖人雖特地下了恩典,但阿九這次回去見過李公和夫人之後,未受聖囑也不要随意出宮了。”
仰頭的女娘未應答這話,她只望着太久沒擡目相看的夜月,緩緩吟道:“乍望孤懸月,搗破玄蒼旻。”
她縱使回去,也不能與阿耶阿娘同看一輪搗破暗夜的月明。
謝愈望着皎顏之上漸覆郁色,他張唇,輕輕喚了一聲。
“阿九。”
“嗯?”
李知垂下頭,正落目在身前人墨黑的眼眸中。
倏忽間,冰冷的鼻尖便觸上面,伴随而至的,是溫軟傾壓的唇。
淡淡的香氣自衣衫間傳來,一點一點鑽入鼻息。
李知睜開眼,望見的,便是謝愈閉垂的目與高挺的鼻。
唇間驀然傳來一些舔舐,李知未回的思緒一斷,不争氣的腿恍然一軟,朝前滑去。
而後落入一個結實的懷中。
窗外柳樹簌簌而動,寒風過耳。
頭頂之上,傳來謝愈悶悶地發笑。
他抱着懷中人,長長的睫羽垂下,輕言:“阿九,不會是在,投懷送抱吧。”
這句輕快的調笑之言,讓方才窗下的清苦氣氛消散了些。
李知倏然面紅。
長風吹鼓衣袍,兩人倚在窗下,靜默不語。
“不要傷心。”
“也不必害怕。”
謝愈擁着她,下巴抵上她的發心,緩緩開口。
李知睫羽輕抖,只擡手,将謝愈抱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