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風雲扼(二)

第092章 風雲扼(二)

亥時三刻李知別了阿耶阿娘, 一路騎馬行至安上門入宮。

寒雨将長安城內的積雪融的所剩無幾。

短暫分離的四人,在武德殿之下在此相會。

“陛下,這是從東都帶回來的證詞。”謝愈雙手呈上,李由林自他手中接過, 遞給了李洵。

武德殿中的其他相公也坐得将滿, 一雙目皆盯着那自東都而來的一張薄紙。

謝愈又言:“證人胡序也從刑部提出來了, 如今在殿外候着, 聖人可要傳?”

“傳。”

于是一衆紫袍相公之中,便兀自跪着一位面色蒼白的郎君。

他顫顫巍巍地頓首,不敢擡頭見天子。

李洵面無表情地放下訴紙,銳利視線掃向階下之人, 他沉聲問道:“東都鹽稅自什麽時候就開始官私鹽混賣?”

殿中氣氛冷然, 諸位相公聽此語不由得一駭。

這是,他們從東都查到東西了,且聖人如此之問,也就是說年歲還不短……

那右相……

他們撩目, 只見薛海坐得端正, 神色不變,倒是淡然地很, 再移目望向左相, 又還是常日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階下人努力壓制的發顫聲色,将相公們的心思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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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胡序将身子恭伏得更低, “回聖人……自大豫十二年起。”

氣氛驟然冷寂,一時殿外呼嘯的寒風都覺着恍惚闖入內, 相公們皆心中一沉。

天子的不怒自威有時藏在砸地的瓷盞中, 有時,便如此刻, 藏在靜默地注視裏。

胡序額上的汗冒個不止,背脊僵着,只覺聖人的目光有千斤重,壓得他不敢擡頭,不敢起身。

“朕記得鹽稅的政令改革,是大豫十一年所下達的。”李洵冷着聲,“東都倒是厲害,只一年就将鹽稅的空子鑽得這般熟稔!”

他擡手将訴紙遞給一旁的李由林,“拿去給各位相公看看。”

說到後處,李洵又擡手喘咳起來,“東都的府君和少尹是誰?”

“是章陽和王文光。”謝愈答。

“父親,章老身體不好,早已不太管東都瑣事,都是交于王文光全權處理。”清河在旁接話。

李洵卻未說話。

章陽是他這一朝的老臣了,只是如今離了長安。

他從前與左相的父親,宋不言的關系倒是十分好,只是後來宋不言受貶朝堂無人敢為他辯言,還未到任就死在路上了。

李洵心中慢慢嘆了口氣,人老了對年輕之時萬事萬物記得越發不清晰,唯有死人就像刻刀刮骨,想忘也忘不掉。

“東都後續的鹽稅貪污乃至歷年的上報,都得派人去處理,朕看東都少尹的位子也得快挑一人補去。”李洵慢慢平息喘咳,接過李由林所斟的藥茶,提及訴紙之事,心中的氣焰陡然又漲了些,他诘問道:“臺院分管東都留臺的侍禦史是誰?”

“五年,整整五年!”李洵将茶盞重重擱在案上,“禦史臺一點都查不出麽?”

階下的訴紙正傳到薛海手中,他因這番話而擡目。

李知指尖微陷入肉中,她隐在一旁,忽而拱手開口,“東都之下,我與貴主卻是忘記拜訪東都留臺,至于這侍禦史究竟是知曉此事一同合污,還是并不知曉被瞞鼓中,還得靠聖人所點的新少尹去查明。”

薛海心中一笑,他李洄倒是養了個好女兒。

禦史臺幾字一出,便将她急得忙不動聲色地去辯駁。

李洵擡目望向李知,半響,他才道:“你和清河在東都,都瞧見了些什麽?”

“官吏無心正法,百姓有口難言。”這是清河的話。

“官壓民,民保官,天下萬姓,不論高門貴戚,還是庶民白丁,皆要為利去舍掉規矩。”李知仰頭,她說得不疾不徐,仍是一副恭敬模樣,沒有往日在殿中的銳利與故作聰明地藏拙。

她只是萬分平靜地,陳述東都的所見事實。

“東都尚且如此,何況旁州別縣。”

座下的相公們,一瞬得落目于李知身上。

不怪衆臣的唾沫一直不停歇,李知非立足于前朝之人,也非身落後宮之人,她行于那道厚厚的城牆之上,旁人琢磨不止的事,她可輕易所述。

盡管朝臣知曉聖人絕不會真立貴主為皇太女,可她卻比前朝後宮的任何一人都自在。

這樣一個只忠于陛下,不受任何黨派牽制約束的人,自是招攬愁怨。

李洵掌着茶盞笑起來,“此番,也未讓你二人白去。”

“陛下。”于參在旁拱手,正色添言:“貴主和女師非但不是白去,還是這鹽稅之案關鍵的破案之人。”

清河忙開口,不願搶了三娘的功勞,“所有的主意與想法皆是女師所提,兒也只是做了些小事罷了,當然也離不開謝先生和于拾遺。”

“貴主,不必妄自菲薄。”李知擡目,沉靜地望向她。

四目相視,不知怎的,清河腦中忽而想起的,是将下東都時,她不知是否聽清的話。

“筱雨你并不蠢笨,你很聰明,不要将自己,述得那般不堪。”

她心中,铮铮作響。

便見三娘移開眼,又望向立于謝愈身側的于參,輕飄飄地說道:“于拾遺也是溢美,我與貴主只是将巧撞見怪事,此案離了我二人也可查出來,無非只是時間長短問題。”

于參扯笑,又朝李洵拱手言:“非臣謬贊,若無女師探出陳阿翁的賣鹽之地,揪出真正賣私鹽之人,将零散線索整合悟得真正秘密,又在關鍵之時将胡序從府衙騙到衙獄,而後親自掌刑讓王文光駁不得半句,又何來今時今日咱們一行人,返還長安。”

這樣一番将諸事皆述得萬分清晰的話,讓李知辯無可辯。

半響,她只能垂目,平靜朝上作揖言:“也非妾一人之勞。”

諸位相公皆屏氣,于參的一字一句皆是讓人對階下這位女娘的目光深了一寸又一寸。

卻見高臺案前的聖人,忽而掌盞大笑起來。

“好啊,看來朕這人是未派錯。”他移目朝向階下的衆位相公,“你們說,是與不是?”

相公們面上皆無過多神色,相互視看一眼,便已撇開眸子。

“既如此,朕可得好好想想封賞。”李洵靠與椅背上,眯眼環視殿中的一群人。

既是不願開口,那可就不怪他朝水丢石了。

“朕聽說,自你入宮做了司籍,便未曾出去過宮外。”

“是。”李知輕答,“妾既入了宮,做了女官,便要守規矩。”

李洵擱下茶盞,“我既是答應你父親可許你自由出入,如何會食言?”

“大伴。”

李由林自旁躬身,忙應答了一聲,“大家有何吩咐?”

“去讓禮部給李知做一對銅魚符,往後她便也可用半塊魚符來校驗身份入宮。”

話音将落,李知陡然擡目。

不遠處的一位相公便已經開口,“陛下!這可是不太妥當吧!”

“魚符乃是明官職,驗身份,是立在兩儀殿的朝臣才能用之物,李女師一介女官,如何能用!”

“既只是驗明身份,如何用不得?”李洵淡聲回。

李由林彎身立在那兒,一時也未動,只等着諸位相公慢慢駁斥。

“陛下!”座下相公倏然起身,“随身魚符者,以明貴賤,應召命!這規矩如何壞得,李女師不配用上此物。”

“想來陛下之意,是讓女師用真正驗明身份的東西可出宮,這樣也不會壞了規矩,官者可持魚符,女師不也是司籍女官嗎?”謝愈微朝聖人彎身,又朝方才開口的相公反問:“難道只因為她,是女子?”

“這是什麽混為一談的話!宮中可有哪位六局的女官如她一樣得賜魚符!”

“司籍只是挂名,女師也只是教□□與各位貴女。”于參撩下眼眸,淡淡地諷道:“不知這樣的身份,又是戳到了相公哪裏的痛處?”

“你!”立身的相公被說的啞口無言,漲紅着臉拂袖。

“于拾遺。”李知緊着指節,很快地喚了一聲。

“此話言重了。”

于參這人,她不知究竟是何意思。看似是為着她說話,可一字一句皆是要将她推入更加難立身之處。

階下所争以聖人拍案之聲而停。

“諸位也不必再言,此事朕既已定。”李洵仰頭,朝李由林道:“怎麽還不領命去?”

“是。”

眼瞅着人将要退出殿內,他忽而又出聲叫住李由林。

“等等。”

座下的相公隐有喜色,想必聖人也是想明白了!此事本就違背綱常,天理不容!

“讓禮部把李知的魚符刻上學士二字,再讓中書去拟制升李知為女學士。”聖人的話自不遠處落入李由林的耳中,令他一驚。

不只是他,殿中不論是伏地而跪的胡序,坐着的相公們,亦或者提筆記述的林正傾和立于階下的四人,皆是心中一震。

原來魚符是次之,學士才是聖人最後的意圖!

“陛下這是要亂我大唐百年陳規嗎!”李相公霍然起身。

“怎麽,以李知的才學、膽量、氣魄,配不上學士二字?”李洵不輕不重問。

李相公便又憤然道:“配不配是一事,過不過又是一事!便是中書寫下,這制書怕是在門下省也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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