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風雲扼(一)
第091章 風雲扼(一)
二月初, 李知一行人才從洛南碼頭行至長安城,從春明門一路風塵仆仆的入都,街上仍是那般街,不遠處的興慶宮也一如從前。
清河放下簾子, 不出半刻鐘, 他們入宮的消息便會一路沿着各坊跨過朱雀承天大門, 傳至武德殿與中書門下。
李知和餘下三人拜別, 騎馬奔向崇義坊。
耳邊呼嘯過的寒風,一陣一陣吹掀起面容前的白帷紗,身下的馬蹄聲急促,沙塵一層層沾染至裙擺。
她拉住缰繩, 取下帷帽一路朝府門前跑去。
如今尚是清晨, 門環之上還挂了一圈水珠,府門緊閉,除了早時便已入禦史臺的阿耶,府中便應是只剩阿娘一人。
李知掌住門環, 用力叩了叩, 須臾便聽見門內有腳步聲傳來。
小魚揉着眼睛,取下門栓, 嘴中還嘟囔着誰人這麽早登門拜訪。
甫一開門, 先是瞧見了女娘的衣裙,他擡目, 驚得張大嘴。
“三娘!”
“三娘你從東都回來了!”
小魚腦中回籠覺的心思早沒了,他扯着嗓音朝耳房叫道:“三娘回來啦!”
李知忙擺手讓他噤聲, “這麽大動靜作甚, 且讓他們先睡着吧,我去見母親。”
那從耳房胡亂穿好衣服的陳舉遠遠朝李知拱手, 随即轉身便沒了影。
小魚抿唇點點頭,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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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你可算是回來了,煙雲阿姊天天在我耳邊念叨呢。”
李知繞過山石,一邊朝內走,一邊道:“這一月阿耶和阿娘可還好?”
小魚面上的笑一凝,他垂着頭,雙手兀自搓起來。
三娘何止是一月未同阿郎與夫人相見了。
見他未答,李知便轉過目,步子也緩下來,她問:“家中出事了?”
“沒有。”這次小魚答得很快,他又幹巴巴笑起來,“阿郎和夫人都好得很。”
李知蹙眉,如何看不出他撒謊的樣子,“小魚,說實話。”
便見小魚面上的笑又慢慢垮下來。
他當真是說不得一點謊話。
小魚支支吾吾道:“夫人臘月裏病了一場,想去見三娘來着,那時三娘在宮裏頭,夫人原想着叫阿郎去給謝給事說一聲,讓他給三娘傳個話,不過,後來也沒個動靜。”
李知一愣,她緊緊捏着帷帽,脫口道:“謝五郎确實在宮裏告知我了,不過他未提我阿娘是生了病。”
“是夫人不讓阿郎給謝給事提的。”
小魚面色糾結地開口,“後來,夫人的病……越發嚴重了,阿郎便親自去宮裏頭求聖人,聖人這才告訴阿郎,三娘人已在東都了。”
也正是因此,夫人病得更重,阿郎也撇了禦史臺的瑣事在府上專門照顧起夫人來。
這後面的話小魚全咽回肚子裏,沒在明說。
李知腳步兀自快了些,她匆忙跨過鋪水橋與前廊院,一路疾行至阿耶阿娘的院中。
多月未踏足的院門前,正立着陳舉與李使期。
“父親。”李知頓足開口,眼中驀然生出點喜色。
她望向內裏屋中點着的燭火,晃晃蕩蕩印在窗紙上,又将她的心揪得更緊了些。
李知慌忙問道:“阿娘怎麽樣,可好些了?”
只見李使期眼眸布滿紅絲,立在院門前一聲不吭地盯着她,那站在一旁的陳舉也不自覺垂下頭。
李知心中一沉,又望了見裏屋晃動的燈火,她有些艱難地開口,“阿耶,你怎麽,不說話?”
視線倏爾落在李使期的鬓邊,她才陡然驚覺一月不見,阿耶竟生了許多白發。
不過……已不止一月了。
“我去看看阿娘。”李知惶急垂目,越過阿耶徑直朝內。
“站住!”李使期怒目沉聲,自後叫住她。
“你還回府做什麽!怎麽不直接入宮與李府做個了斷算了?”
李使期的話裹挾着冷風而至,砸在李知耳邊,她的腳步一瞬得便如千斤重般邁不開。
她長睫顫動,忍着鼻尖的酸意,未敢轉身,“阿耶,我也不想這樣。”
泛涼的指尖在面頰之上晃了下,李知又邁步低低道:“我先去見母親。”
“若還想見你母親,便去祠堂裏先跪着!”
李知頓住腳,眼眸前的屋門石地早已有些辨認不清,她向上仰眼,強将澀意逼回,而後捏着指節轉過身,很快朝着祠堂處行去。
“阿郎,三娘她……她才将回來,您和夫人念叨她這麽久,又何苦一見面鬧成這樣。”陳舉立在門下,慢吞吞地勸解開口。
“徽仙都病成什麽樣了,聖人當初答應我三娘不受宮規所限,我才答應讓李知入宮!她倒是一直呆在宮裏頭,連她阿娘病了想見一面都請不來!”
“那時夫人不也沒叫阿郎告訴給謝給事嘛。”陳舉輕出聲為三娘辯駁了一句。
李使期拂袖“哼”了一聲,“若真是告訴了還不回來,那才是真叫人心寒。”
他轉過頭,望了眼屋門內,朝陳舉囑咐:“你先在這兒守着,夫人若是叫我,就速來祠堂知會一聲。”
陳舉便抱臂,“阿郎放心。”
李府的祠堂內點滿了燈,正前處的高匾之上書着四個大字——奉先思孝
小時候這處是李知最不敢一人來之地,滿木臺供着的牌位皆點了一盞燈,前處低矮的胡幾上擺着奉食與煙臺,若是逢上陰雨綿綿的夜晚,那堂內熠熠的火光和吹着倒擺的燭煙,活讓那時的她覺得,蒲團上定是正跪着話本裏面的蛇面鬼,将要轉過豎瞳一口吃掉她。
而如今她正跪坐于正中的蒲團,擡目望着那滿牆從前不敢相看的牌位。
身後慢慢響起腳步聲。
李知垂下目。
“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了沒?”李使期停在那兒,慢慢出聲。
“我有苦衷。”李知跪得端直。
這番平靜的話一出,李使期一路走來将平複的怒氣在頃刻間又被點燃。
“你有什麽苦衷!他李由林對你下狠手,借着張修和河間王的命想将你丢出宮外,最後是我求着薛海和右相将你給救出來,你倒是不吃一墊長一智!聖人讓你去東都你就應下,你可知和貴主一齊去東都往日你在長安如何立足!在宮中又如何立足!”
李知跪直的背聽此怒吼卻是一僵,她喃喃道:“李由林?”
她提裙恍然自蒲團上起身,轉身面向阿耶,“昆侖奴是李由林布的局?”
不是河間王。
“到如今你連要害你之人都未弄明白,他李由林一箭雙雕之術将自己都摘得幹淨,你說你如今要如何鬥得過他!他可是向着五皇子!”李使期說得面紅氣喘,到末了便已經掩唇咳嗽起來。
李知微微發怔,她将阿耶的話都一字一句聽進去了。
一箭雙雕,他張修又有什麽值得李由林去迫害。
莫非……
“張修是李由林的人?”李知兀自出聲。
“李由林為了保全自己,舍棄棋子自然是快。”李使期自鼻腔中冷哼一聲,“想來不出幾月,長安張家,便會傳來張修身亡的消息了。”
李知眸子驀然一縮。
“父親,張修不能死。”
李由林朝她下手,無非是怕聖人真心屬意清河,與他而言押寶一個聖人不喜的皇子風險很大,所以路上的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想鏟除。
可縱使她與清河挑明,可清明依舊不願去擔起那份重擔,她也屬意李委。
李委。
想到此人,李知便倏然閉目。一個口中并無過多真話的皇子,她屬實難去茍同。
“我如何不知道張修不能死。”父親的話又自耳邊響起,“但是,你不該一聲不吭地便去東都,也該回家知會一聲,若是我知曉,便能替你在朝堂上周轉,至少不會讓朝臣在你們離開長安以後才知曉。”
李知本以為父親是惱怒自己不出宮,原來是惱怒兀自應下聖人的話。
“阿耶,那番情形之下,聖人不會給我拒絕的理由,我根本,逃不掉。”
李使期擡手扶着一旁的頂柱,聽此又是一陣猛烈地喘咳。
“阿耶。”李知伸手去扶住他,面色滿是擔憂。
只見李使期靠着柱,長長嘆了口氣,他借着李知的力站直,“三娘。”
喘咳将他的氣息奪去了好些,李使期只能慢慢地說與她聽,“你該知道,這順序錯了,結果又會變成什麽。”
李知未再與阿耶四目相對,她緩緩低垂下眼,“我知曉。”
若是一開始朝臣們便知聖人有意将李知和貴主送去東都,那至少怒火多要對着聖人,可如今她與清河暗自啓程,這于朝臣眼中所看,是迎合之意。
該絕。
“何時要入宮?”
李使期突然問。
“與貴主商定是在未時三刻,便是我不去,宮門落鑰前,聖人怕是也會來傳。”
言畢,祠堂之中落下一聲長長地嘆息。
李知聽着,只覺心攪在一處,嘴邊的話也一直扼着。
良久,她終于出聲,“阿耶,往後女兒怕是,難再出宮了。”
李使期顫着唇,壓抑着發哽之音道,“阿耶如何,不知曉啊。”
朝堂的腌臜污穢手段,他這十幾年所見的,比三娘多得太多。
“罷了,先不說這個。”李使期轉過身,“還是去見一見你母親吧,她念你好幾月了。”
李知捏着衣袖,一路跟在阿耶身後,離了滿是燭火牌位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