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司天臺(一)
第094章 司天臺(一)
“三娘, 你說,右相當真會舍了相位麽?”清河低着聲音,同李知快步行于回公主殿的路上。
恍惚又立在這寬大的宮道之上,不由生出一陣茫然。
宮道旁時不時行過幾個撐傘低眉的女婢與中官, 槐樹的枯葉也被風雨打落在地, 耳邊清河仍在慢慢說着, “今日在殿中瞧見因這鹽稅扯出了一堆的旁事, 我杵在階下,卻是半句也不敢出聲。”
李知自不遠處的雨中朦胧殿檐那兒收回目,她嘆了聲,輕道:“東都之行, 本就是沖着右相去的, 只是舍相之事我也不知是何用意。”
“或許是真的替五年之前枉死的宋相賠罪。”李知邁着步子開口,後頭的話已被她壓得很低,很低,将要融入雨聲, “又或許, 是以退為進。”
清河卻因這話擡眉。
“以退為進?”
“我也只是猜測。”李知望向她,緩緩道:“畢竟最後, 這退能不能進, 都是得看聖人的心思。”
清河點點頭,“也是, 本也不該我們所愁。”
提及殿中事,她忽而又想起那魚符來, “說起父親給三娘賜的那枚魚符, 上頭的官位倒是會刻上學士二字了。”她揚起笑,朝她打趣, “如今回公主殿,青雀她們都要尊叫學士,三娘可開心?”
青雀在旁撐着傘,彎唇朝李知道:“這一聲李學士,便讓我先叫上。”
李知聞言一笑,笑得有些無奈,“魚符二字,在殿中差點将要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每每她覺着聖人所能行的事,已經走到極處,卻偏能又翻出些別的花樣來。
譬如武德殿旁聽,譬如東都暗行,再到如今,升學士賜魚符。
可,要問她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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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自傘面下微仰頭,此處不是東都的連山遠霧浮,能望見的,只有淡薄在滂沱雨霧中的重重五脊六獸。
“答開心,是因為我以女子身份行在宮中,不為婢也不為妃,只呼為學士。”
她的聲音也将如雨霧中宮檐角下那慢慢消弭的铎铛,沉悶杳然。
“答不那麽開心,卻是因為我立于此地,得來世人皆不會認的名聲,靠得也并非自己的才氣與品行。”
清河聞言,忽而自這大雨如注的宮道之上停步,她轉過身——
“三娘,你是長安城內習得一手好字的女娘,才會被選入宮做女師;又有未易之才無人比你更為合适,才會領安仁殿的女學事宜;到如今東都鹽稅之案破,也是你的功勞居多,才會擢為女學士。”
三人将立之處,正是宜秋門處的宮殿,離得近,檐下挂着的铎铛夾着水珠子,此刻聲音也響得清脆起來。
“你立于此地,不是我父親的賞賜,也不是朝臣的逼迫,就是三娘堂堂正正得來的。”
李知愣在那兒,風将衣袍吹得飄飛,額前碎發也拂面。
良久,她苦笑起來,傘檐下的水珠一明一滅,李知覺得,像極了宮中所束縛在她身間的命運。
“筱雨,你忘了離開長安的船上,我曾說過的話了。”
與聰敏之人相談,即便是安慰,她也會抽絲剝繭,找到自己所認下的那份理。
三娘便是如此。
清河垂下目嘆氣,有些挫敗,只低聲朝前,“雨勢越發大了,咱們快些回去吧。”
腳邊激起的水花一寸寸地飛濺在衣袍上。
傘面外砸落的雨珠大得駭人,過了宜秋門,不遠處的殿檐下,挨着立了一排躲雨的女婢與內侍,青雀親自撐傘,傘面之下的女娘便是未瞧清,誰人又會不認識?皆站在那兒恭敬地低垂着頭。
眼瞅着餘光中的衣裙已無了蹤影,這挨在殿檐下躲雨的女婢和內侍們才敢直起身。
“阿姊,方才行過的是哪位內貴人?”說話的是位将入宮的小女婢,性子也是個直溜溜的。
“哪裏是內貴人,那是貴主和司籍!”
“司籍也是挂名,那是女師!”
小女婢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聲,聲色有些興奮,“是那位在坊間名聲不太好的貴主女師!”她幸怏怏地嘆了一句,“可惜方才未叫我瞧清面容。”
中間的女婢聽見,悄悄低聲問道:“外面都說些女師什麽話?”
話頭一開,躲在旁邊的內侍也豎着耳朵去聽。
這些個女婢內侍,不像這将進宮的小女婢一般,瞧見過外面的樣子,他們大多是自她這般年紀之時就被送進了宮裏,再也沒出去過,外頭的風光美景,喜聞轶事就算是只言片語,也比這牢籠般的皇宮,有趣得多。
“我還沒進宮時,就常在茶樓裏頭替人跑腿,一來一回聽見好些關于貴主女師的話。”
內侍們的頭都快湊到雨豆子砸進來的地方了,卻仍未覺,只一個勁兒追問:“都聽見些什麽?”
“外頭都說天的西北邊裂開了。”小女婢揉揉腦袋,讪讪笑道:“那些個詞我不太聽得明白,只知曉是這個意思,說都是因為宮裏的女師,這是天象在譴責女師。”
“天象?”旁邊的內侍聽見駭了一跳,“這可是司天臺在掌管的事,怎麽倒是先從宮外傳出來,宮裏頭卻一點也沒消息?”
內侍這話一出,餘下的女婢和中官心裏頭都有了計較,“你這小女娃,可別亂傳些話入宮,今日所幸是遇上我們幾個,若是落在別人手中,安你個傳謠的罪名,可就要在掖庭過一輩子呢!”
小女婢被這話吓住,忙緊閉着嘴巴點頭,她又悄聲道:“我原就是在茶樓裏頭胡亂聽了一嘴,求各位阿姊阿兄只裝作未聽見。”
檐下的雨珠子砸在臺上,濺起水花,那躲在屋檐下的一行人皆起身,轉瞬便舉着傘無了蹤影。
傘面被沖刷的發黃,甫一被收,脊背上的雨珠便滾落在地,滴滴答答落成一灘不成形狀的水潭。自宮裏頭送制的吳輝冒着傾灑的大雨,将才抖抖衣袖上的濕水。
宮裏頭往日寫個制,不等個一兩日,如何能見着真跡,也就今日這薛海的明擢暗貶書,倒是在宮門未下鑰時,就過了中書門下。
王全将那傘面擱在一旁晾着,自上前敲了敲薛府家的大門。
也是奇事,這青天白日,右相府上閉着個什麽門。
只這幾扇遠窗幾面高門所隔,薛府內裏的光景,卻是有所不同。
灰青簾帳前,薛海倒是坐得閑适,反倒是堂前的來回踱步的人,安定不了一點。
“薛重溟,你是瘋了不成?”李使期站定步子,又朝他怒罵起來。
“你給人鋪路,也不是這麽個鋪法,也不是這個時候!”
薛海将案上的茶水端起來,掌在手心裏自顧自地應了他一聲。
李使期刷的一聲行至他跟前坐下,将案上的茶盞用力頓了頓,“薛重溟,聖人可是真的會罷了你的相。”
薛海将他灑出來的茶水擡手撫了撫,應他道:“我自是知道。”
“不然我做這事是為什麽。”
薛海又慢慢撫了撫有些發痛的膝蓋,這一到下雨聲,屋子鑽入的寒氣便如刀割似的,一寸一寸磨他的膝蓋。
他慢慢又朝李使期開口,“你今日專程走這一番小道偏門,若只是來質問斥責我幾句,那便回吧,我也要着手給宋績江寫一份負罪書遞過去了。”
李使期坐在那兒,盯着他用力揉着膝蓋,便諷道:“這也是你該。”
“哼。”李使期拂袖起身,“你既不着急,我又急個什麽,你薛重溟就慢慢坐在這兒寫負罪書贖罪吧。”
“總歸未像宋不言一樣,被貶到旁州別縣去寫。”
他這頭的話因剛落,屋外就傳來仆從的急步聲。
“阿郎,宮裏頭的吳內侍來了,手裏面帶着制書。”
薛海擱下筆,“請人去偏殿,我這就過去。”
仆從彎身回話,“人已經在偏殿了。”
院外鑽骨的寒氣更甚,薛海拖着腳,一步一步地朝偏殿行去,吳輝自座上擡目時,瞧見的便是這幅景象。
“薛老的腿疾到現在也不曾好?”吳輝已經改了稱呼,薛海步子一頓,掃了眼一旁立着的王全,那手中正捧着絹帛包邊的制書。
“老毛病,治也治不好,索性便捱着。”
薛海撫着膝蓋慢慢走過來,自王全手中收回視線,“中書門下的制書已經過了?”
吳輝略微挪動步子,倒是揚起了一個極有分寸的笑,“是,如今該稱呼薛老為薛太傅了。”
薛海倒是一愣,心裏已是猜到這制書上會如何言了,他拱手朝前彎身,“老臣,謝過聖人恩典。”
而後,他才自王全手中接下制書。
展開一瞧,聖人倒是給他留了體面。
便是奪了相權,還給他留個好聽的空架子。
“老奴聽司天臺向聖人報,這二月的雨怕是會一直下個不停,延綿到三月也說不準。”吳輝一雙手攏在窄袖中嘆道:“這樣薛太傅在府上呆着,于膝蓋也是有好處,指不定烤上一個月的爐子,腿上毛病就好了,往後回宮,也不用避着下雨天。”
薛海笑起來,将制書掌緊了些,只朝他言:“如此,便借吳內侍的吉言了。”
王全立在他幹爹身旁,将吳輝的話一字一句聽着學着,只覺做中官,做到他幹爹這番聰明能說的份上,他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