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司天臺(二)

第095章 司天臺(二)

薛海罷相的消息很快自宮城中傳入坊間, 茶樓裏的話頭自此又添上了一位和李知攪在一起的人物。

“诶,我聽說那奉天縣有人瞧見西北處的天裂開,前幾日不是還在傳此為災厄,占者皆說是那宮裏頭的女師所應對的天象。”

長安坊城這些天傳得最熱鬧的, 莫過于此事了。便是街邊的賭攤押注, 也會提上一嘴這西北天裂, 罪在女師的話頭。

“這是從何說起?”

“你怕是才知曉, 那女師如今做了女學士哩!她是跟着公主的人,如今東宮無主,聖人倒是一路給李知開權。”

将踏入茶樓的扶回聽此,步子一頓。

“我還聽說前些時日長安派人去查東都的鹽稅, 也是女師親自去聖人那兒請來的機會, 帶着公主悄悄去往東都了。”

甫一話畢,茶樓裏頭愛聽熱鬧的人都聚過來了,皆七嘴八舌問道:“聖人答應了?”

扶回也偏頭望來。

“這還有假!人都走了一個月才回來哩!”

“所以才說這西北天裂的天象是對着婦人主權。”

這話一出,便是在旁急急奔走送茶水的博士, 也抹了把汗巾子慢步下來。

“可聖人不是還有個五皇子嗎, 這婦人主權的糊塗事我可不信聖人會幹。”

“你只說薛相罷相這事是不是與那李知有關?薛相多少年的老臣了,說罷便被罷了。”開口說得篤定的郎君是位秀氣書生模樣, 他這番打扮和說辭, 不由得就讓人更信任幾分。

“這與李女師又有什麽關系?”扶回皺着眉頭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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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那書生一臉不耐煩地揮手,“你知道些什麽。”

他又轉過頭, 一臉義憤填膺,“還有奉天是什麽地方?”

餘下人撓撓腦袋, “什麽地方?”

“那前處對着的可是高宗武後的乾陵!別處都未瞧見怎麽就奉天有人瞧見了, 這是天在降旨,在警醒我們大唐可別又走了女人奪權的後路了!”

茶樓外的赫赫白日, 驀然雷聲乍響。

端着茶水的博士也被唬了一跳,差點撒潑了手中的茶盞。

一時人皆慢慢行步到門外,扶回跟着仰頭,只見漫天的烏雲壓頂,将要觸頂。

又是大雨将至。

沉悶天變,夾在秘書省與鴻胪客館之中的司天臺,兀自奔出一位騎馬急行的老翁。

迎着将壓長安的風雨,跪拜于武德殿前。

“聖人,司天臺有急報!”

老翁蒼老卻高揚的碎音落在殿中。

“熒惑、太白、歲星齊犯軒轅大星!”

雷聲轟隆,他的聲音複又大了些。

“三星若合,是謂驚立絕行,其國內外有兵與喪,民人乏饑,将改立王公啊!”

門外一道耀眼的閃光陡然照亮武德殿,李洵自案前霍然起身。

“杜史監,你這司天臺天象,可是看仔細了?”

“靈臺郎晝夜掌候天文之變,如何有假!”

只見案前李洵面色暗如殿外的天色,他沉默不語,一雙目落于下。

林正傾的手也停下,眉心微凝。

如今宮外正在傳什麽,而如今司天臺又望見什麽。

“長安城如今正在傳之事,司天臺,可有觀測到?”聖人的質問落下來。

杜史監的身上,承着三道視線。

最重而壓身的,還是高臺之上正掌案的聖人。

他蒼白鬓發間驀然生了些冷汗,宮外在傳什麽,殿中人心知肚明。

“天西北大裂,此為陽不足,陽不足,則陰盛。”

杜史監慢慢開口。

李洵盯着他。

“司天臺,望見了。”

林正傾手中筆杆驀然一掉。

李由林默不作聲望向聖人。

明明還是未時三刻,天卻暗沉地駭人,武德殿內無宮燈點亮,昏淡不清。

山雨欲來時的風,悉數灌進了此地。

杜史監的視線倏然與飄飛白帳後的一雙冷目對視。

“朕記得天西北大裂是從奉天百姓的嘴裏傳來的,你司天臺為何當初不言,當真是瞧見了麽?”

階下人忙拱手急道:“陛下,天西北裂往往伴着地動,但靈臺郎未監測到地将動,故不敢報。可今日四星聚合,這是比地裂更為駭人的天象。”

“占蔔何解?”

李洵問。

杜史監攏和在一處的手心微抖,他顫着聲線——

“奉天處,前對高宗武後乾陵,後對長安,此已是陽不足之兆,而後熒惑、太白、歲星齊犯軒轅大星。聖人!軒轅十四又名女主星啊!”

又是一道驚雷乍破,照得武德殿中聖人的面色晃亮晃暗。

林正傾握不住筆,可仍要抖着指尖将殿中之話完完整整記述下去。

李由林立直身,落目在門外分不出時刻的天色中,微微扯笑。

天意昭然若揭。

李洵默了瞬,他彎膝,緩緩扶着案沿坐下。

“朕知道了,退下吧。”

無燈的殿中照不清聖人面上神情,只能跟着聖人的語氣,來窺得些深意。

汗珠滑入杜史監的眼中,他又是朝下一拜,而後慢慢起身恭垂脊背,退出晦暗不明的大殿中。

大雨如注。

狂風吹打着窗棂,宋績江踏步回府時,正好撞上江素領着女婢收拾擱在外面的東西。

兩人的視線隔着驟雨相望,轉瞬江素便轉身入了屋中。

宋績江撐着傘,自檐廊下踏入雨瀑,他未跟着江素進內,而是邁步去了庖廚。

守在庖廚裏頭收拾竈火的女婢,陡然瞧見宋績江立在身後,自是吓了一跳。

“阿郎……是想吃些什麽?”

宋績江抿唇,一邊挽着手腕上的衣袖,一邊笑道:“我來為夫人熬碗姜湯。”

女婢一聽,心下一樂,忙将食材尋出來堆在案上。

宋府上上下下的女婢都希望阿郎和夫人能夠回到原先的樣子,至少從前,他們是長安城中人人豔羨的夫妻,如今他們好似也會噓寒問暖,可大多疏離。

從前是夫人一人的無情,往後的日子越來越久,阿郎的心也被,磨得熱不起來。

寡淡快成了宋府日複一日的生活,這樣的日子,誰人都熬不住,偏偏夫人和阿郎皆固執般的一步行一步。

女婢正想着,鼻尖鑽入些姜茶的香氣。

宋績江已将湯罐擱好燒起來了。

屋子只餘他二人,女婢縮了縮脖子,悄悄退身出去在外頭立着。

阿郎身邊那位小厮便穿着未取下的蓑衣,急步過來。

身間的雨珠子滴了一路,女婢擡頭時,只瞧見他已經越步進去。正轉過身,只望見夫人竟也快過來了。

“阿郎,有信。”

宋績江擡手接下,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何人寄來的?”

此刻庖廚無人,小厮仍壓聲道:“不知。”

宋績江一頓。

手中信已被展開。

他微垂目,将紙條扭作一團,随手丢入了竈火中。

江素邁步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那一團紙落在竈臺粗木上,雖在裏頭,但還未被燒着。

小厮自餘光中瞥見門口之人,拱手喚道:“夫人。”

宋績江這才回神轉過身。

“既白,你怎麽來了?”

江素望了眼竈火上的瓷罐,滿屋都是姜茶的味道,她頓了下,還是慢慢道:“雨大風寒,我來煮碗姜湯。”

便見竈前的男人一點一點地笑起來,“我替夫人先煮好了。”

江素有些恍惚,手掌之中的抵着指尖緩緩松開,心中似乎有些什麽在消融。

那時從前的他們在燃燒。

宋績江擡手将濕布搭上,把瓷罐端了下來擱在案中,“夫人叫人端過去吧,急雨濕寒,喝些暖暖身子。”

他眼角揚起笑意,“我出去一趟,晚些回來還望夫人能替我留一盞。”

江素微微回了笑。

片刻,庖房內只餘下她一人。

她偏目望着那竈臺上的半截粗木,上頭一團紙還靜靜立在那兒,未入火舌。

江素的身形動了下,踏步于前。

粗木上的團紙就如那盞擱在案碟上的姜湯,她想去碰一碰。

手背上的暖熱漸漸攏住,她蜷指,捏住那團紙。

江素轉過頭時,只見急雨如注的屋外,恍然立着方才的女婢,正驚愣得盯着她的手心。

随後,女婢便飛快地垂下頭,将要離開。

江素心上一緊,攥在手中的東西她頃刻就想丢到火裏,二十四年來的貴女教養,不容許她做這樣的事,她心有羞愧。

“等等。”

女婢一愣。

江素張了張口,卻道:“替我将案上的姜茶端到主屋裏頭去。”

女婢垂着頭飛快地照辦。

于是屋中又只餘下她一人。

手心裏攤開的紙張被她慢慢打開。

“恭請左相懷陽閣一敘,那日墓前一別,還有旁事未交代”。

江素那顆将融的心只這一瞬,便又硬起來。

她寡淡面容上漸漸笑起來,笑着有些生淚。

一張未道明身份的字條,她卻一眼能知曉是誰。

“宋逢缙,你還是,走到了我所厭惡之極的那一步。”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

外頭的狂風大雨呼嘯,江素笑得不止,落在這空蕩的庖廚之中,只覺戚寒。

屋內還飄着方才淡淡的姜茶香,江素卻覺得呆在此處,令人有些作嘔。

手心之中,那張已被捏得不成型的紙團,複又被她丢進竈火。

火舌吞噬,她親自望着,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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