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愛火

城市究竟是什麽樣子,埃裏克依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小卡蘿很守信地只去了半天不到就轉回了他們約定好的地方, 可是她還帶來了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同伴。

“噢, 天吶,我的好姑娘呀, 您說的‘可愛的同伴’該不會就是這個怪異的家夥吧!”他聽到那些同類中的一個用誇張的語調尖叫起來。那家夥雖然臉上塗抹了一層又一層氣味刺鼻的奇怪粉膏,但眼角、額頭還有兩頰深刻的皺紋卻怎麽也遮掩不住。而且她長長的指甲尖兒一直輕蔑地高擡着, 幾乎要戳到他森白的假面上了。埃裏克淡色的眼珠有點兒慌亂地動了動, 下意識地退了一小步。

“哈,誰知道呢, 不過現在小姑娘們的眼光也真是越來越獨特了。”接話的小姐聲音是略帶沙啞的性感,她穿着更加豔麗的紅紫底色的裙子, 小巧的耳垂上還挂着一對大小驚人的銀色耳飾,看上去要比先前那個年輕點兒, 膽子也大得多——她饒有興致地向茫然無措的男人逼近, 同樣華麗的深紫色指甲不知不覺間竟已經搭在男人的森白假面上了。

“那麽,神秘的面具先生,但願你不介意讓我看看這張面具後……啊!”

“咔噠—”, 很輕很短的一聲脆響, 一切挑逗性的言語都被半聲短促的尖叫代替;而另外半聲, 大概是湮沒在被吓昏的這位小姐性感的紅唇裏了吧——連日激鬥與海水的浸泡,終于使這曾經冰冷堅固的外殼不堪重負, 将要脫離他怯懦可悲的主人了,而女人指尖的輕擦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啊——塞拉怎麽能叫我們看見這麽可怕的東西!”

“惡魔,他一定是惡魔的侍從!上帝啊, 您怎麽還沒懲罰這個邪惡的家夥!”

“我的天吶,他比我以前在馬戲團看到的猴子還要惡心!”

“……”

原來他真的沒鼻子啊。跟來的夫人小姐們尖叫不斷,艾琳厭煩地皺了皺眉頭,本能地盯着幽靈先生臉上最明顯的缺陷,腦海裏莫名浮現出一個念頭。有什麽不太愉快的記憶在她腦海裏翻動了一下,然後又輕易歸于沉寂了。

其實幽靈先生可怕的地方哪裏只是鼻子呀——就以他那個凹陷得幾乎沒有的鼻子為中心,下邊兒是像肥胖的蠕蟲一樣惡心的兩瓣嘴唇;左右兩邊臉頰都又瘦又黃,像是繃着一層鼓皮的骷髅;最上邊兒的則是稀疏到蓋不住皮膚的頭發和眉毛。而那處于兩道疏眉和怪鼻子之間,滿是驚惶的淡色眼睛,不出意料地困于形狀大小不一且同樣過于深陷的眼窩而引不起在場的女人們絲毫的憐惜。哦,或許要除了小卡蘿。

當埃裏克盡量忽略不遠處此起彼伏的驚叫而将祈求的目光聚焦在同伴身上時,正對上少女純然困惑的眼光。

或許她還不明白眼前正發生的事情意味着什麽?其實他也不大明白,可是一種莫大的憤怒與恐慌已襲擊了他,就仿佛他即将一無所有,包括僅剩的自由與尊嚴——雖然身邊不友善的指指點點和尖銳的目光只來自三五個人,卻很難不勾起他隐藏在腦海更深處的恐怖夢靥。

一樣的尖叫,一樣的斥罵,或者接下來還有一樣的痛打和不容拒絕地袒露傷口以供無聊的閑人或懵懂好奇的孩子們取樂……不……不該是這樣的……難道我不是早已逃離……無數散碎的畫面攜着更多混亂的情感在他一片空白的頭腦裏沖撞不休,四周的一切仿佛也都扭曲成了抽象的色塊……埃裏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頭發稀疏的腦袋,瘦骨嶙峋的身軀深深佝偻着,顫抖得好像狂風中的一片黃葉。

“伊露維塔夫人,您看塞拉小姐還好吧。”艾琳猶豫了一下,還是禮貌性地問候了一句,同時卻往前兩步,剛好讓幽靈先生頭發稀疏的腦袋可以枕在自己不算寬厚的肩膀上——就這麽短短半天的城市行走,她空蕩蕩的腦海在小姐夫人們好心的教導下已經開始有一點關于禮節的印記了,但相依為命的同伴顯然急需安慰。哦,對了,此刻狼狽地昏倒在地的那位姑娘就是塞拉小姐。

如果兩人都直起身體,艾琳的身高甚至還不到男人的肩膀。所以埃裏克伏在少女肩頭的畫面其實相當滑稽。不過滑稽沒關系,有用就可以了。感受到臉側的呼吸不再顫抖,艾琳輕輕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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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厭惡,流浪的辛酸,馬戲團無盡的利用與欺淩,甚至歌劇院地底永恒的孤寂與凄涼……終于,所有晦暗的記憶全部拼湊完整。

是的,是的,從我第一次用套索結束那愚人罪惡的生命起,你們就休想我再承受任何不應加諸我身的不公與苦難了!埃裏克沉默地直起身軀,轉身退到艾琳身後,以至于少女并沒有留意男人眼裏翻卷過的驚濤駭浪。

“伊露維塔夫人!缪斯小姐還有蒂娜小姐!”艾琳白瓷般的臉頰上浮起淡淡的紅暈,但還是一口氣叫了所有人的名字,“随便你們誰過來看看吧,我想塞拉小姐應該沒什麽大問題。我發誓,幽靈先生會是個跟我一樣可愛的朋友。”

“哈,誰要靠近那個怪東西!我說小卡蘿,你也快點回來吧,免得以後客人們知道你同他待過都不肯照顧你的生意了。”伊露維塔夫人,就是先前那位蓄着長指甲的夫人抱着手臂,正急速衰老的面孔上既有傲慢又有過來人的語重心長。

“噢,親愛的伊露維塔夫人,您不是對我承諾過,願意為我們提供幫助?”艾琳有些着急的模樣,但女人們看着埃裏克在少女陪襯下更顯得猙獰的面孔和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紛紛打了個哆嗦,推推擠擠地再次往後退群了一段距離。

“那也得看你的夥伴是什麽質量呀!倘若他跟你一樣是件好貨,善心的夫人可不會不管他。”棕紅色頭發的蒂娜小姐壯着膽子神色刻薄地幫腔,“說起來,像這位先生一樣有特色的貨物,說不定會有口味獨特的客人喜歡?”于是同行的夥伴們都露出一種心領神會的奇怪微笑。

“嘿,我善良的夫人們小姐們,你們別看我的夥伴長得瘦了點兒,其實他的身手可好啦,尤其是那驚人的爆發力——我們都是很有用的呃,‘貨物’……”艾琳看了看形象确實容易令人看輕的幽靈先生,有點兒為難地抿了抿形狀優美的嘴唇,試圖再為自己可憐的同伴争取一次機會。

“真是個無知的小姑娘,你得記着,我們的客人喜歡的是女孩子,或者漂亮的男孩子花朵般嬌嫩的身軀和光澤的臉龐,或者還可以來點誘人的聲音……總之,可不會需要什麽‘驚人的爆發力’啊。”伊露維塔夫人再次以那種使人不易違逆的過來人的語氣開口,簇擁在她身邊的姑娘們也都附和着露出得意的笑臉。

“好吧,伊露維塔夫人,那麽就麻煩您了。”艾琳側首,翡翠色的眼眸依舊誠實地倒映出埃裏克醜陋到可怕的真容,卻再也不見那曾經熾熱到令他無所适從的愛戀。只有一點兒淡淡的不舍,訴說着他們如今僅存的羁絆。

“先生,我們現在就去城裏吧。伊露維塔夫人使我知道在城市裏生存需要錢財——雖然我不介意暫時接濟朋友,但據說男人們都更想自己找份活計?”

“什麽,難道你還打算跟這個怪家夥一起進城?”蒂娜小姐尖細的聲音忽然拔高時簡直像是誰用鋼絲在你耳朵裏使勁搗騰!

比起幽靈先生絲絨般醇厚柔滑的嗓音可真是差遠了!艾琳心裏暗暗皺眉,但臉上還帶着伊露維塔夫人教導過的“得體的微笑”,“那麽,您同伊露維塔夫人先帶塞拉小姐回去吧——我總得看我的同伴也找到活兒做才能安心呀。”少女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卻還帶着點久違的低聲下氣的讨好。

埃裏克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聽過小卡蘿用這樣令人心痛的語氣同別人說話了。大概,除了她剛到歌劇院那段很短暫的時光就再也沒聽過了吧。畢竟,她是那樣聰明又那樣高傲的孩子,不需要對劇院經理和刁鑽的前輩們搖尾乞憐或者像自己那樣制造恐怖也能達成目的。後來作為潘妮首領,即使不得不向各方妥協時,也從沒有過太低三下四的姿态。而面對他……或許的确曾有過刻意的讨好,卻也從來不露痕跡。

也直到這時候,他才敢确認他的女孩是真的失去了記憶。不為從她眼裏消失無蹤的愛情之火,只為那絕不可能的笨拙天真。

只是,你怎麽願意憑你那仿佛與生俱來的機敏忍受愚人們的嘲諷,笨拙地試圖為我争取一條通往光明的道路,甚至天真地以為我也能擁抱光明?

啊,這讓人無話可說的笨拙天真。原來那熾烈的愛情之火從不曾熄滅,只是終于從你眼底燃進了我晦暗的靈魂。

“抱歉,伊露維塔夫人,那麽我們就此道別吧。對于您所給予的幫助,我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盡量償還。畢竟,您也說過,我可是個難得的好貨物。”

當埃裏克終于從自己翻湧的思緒裏回過神來,正好聽到艾琳用柔軟恭順的語氣說出最後一句,那神色甚至帶着點兒令人心碎的俏皮。

這群令人作嘔的女人,不過是些快要過氣的妓/女,她們怎麽敢這樣欺辱他的姑娘!埃裏克目光淩厲地掃視着以伊露維塔夫人為首的女人們,從她們色彩豔俗的劣質眼影一直到刻意緊繃在那些風騷的大腿上的廉價絲襪。

“哈,我是多麽願意對您付出珍貴的信任啊,我可愛的小卡蘿。只要你趕走那個怪異的家夥!”女人們看似底氣十足的傲慢神态在這目光的刺探下也終于化作惱羞成怒。蒂娜小姐深藍色的眼睛狠狠盯向埃裏克,卻又在那駭人的醜陋面孔前退縮了,只好更加兇狠地将目光刺向站在一旁的艾琳,不懷好意地嚷嚷起來。伊露維塔夫人只管欣賞自己新修的指甲,沒有發表不同意見。

“我以為,該離開的顯然是你們這群無恥的女人。”陰森森的話語忽然從少女背後飄來,似乎壓抑了極大的怒火,卻仍帶着某種完美音色所固有的美感。

艾琳愣了愣,忽然牽起幽靈先生枯瘦的手腕。她默不作聲地伸出五指,輕輕探進夥伴緊握的拳頭;少女柔軟的指尖在男人拳心蹭了蹭,隐約沾染了一點濡濕。

作者有話要說: 表示支線劇情想太多,推到重來無數次……關于男主掉馬甲事件,作者君真的已經盡力了qaq……以及,緊接着此章,男主随時準備逃遁或黑化……好吧又是一個看心情的分支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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