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翼蔽

“我的夢想……”金發碧眼的青年人有一瞬的恍惚,但立刻又恢複了冷漠, “我的夢想早已在三年前死去了。”

“我以為, 你如此辛苦的練習是為了在某一天重回舞臺?”魅影依舊不緊不慢。殘冬的寒意還在墓園天使像周圍眷戀不去,作為那一襲黑衣的陪襯卻恰好合适——艾琳還賴在魅影懷裏, 但這顯然并不妨礙她在腦海裏勾勒出幽靈先生優雅桀骜的模樣。

真是,久違了的魅影風範。艾琳忍不住偷笑, 然後不出意料看到了好小夥蘭德瞬間僵硬的臉色。

“辛苦練習?車尼爾先生, 真高興您與我們同為藝術的朝聖者!”少女翡翠色的眼眸裏驟然放射出誠懇熱切的光芒,眼底驚喜一時竟真假難辨。

“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于可悲的閑暇中對逝去光輝本能的憑吊罷了。”眼前的青年男子從目光到聲音都毫無波瀾, 仿佛這短暫的沉默就足以使他暫時掙脫關于燕尾服和黑白琴鍵的所有妄念。

“可艾琳小姐一定不希望您的靈魂繼續自欺欺人地于沉眠中朽爛。”少女的聲音溫柔又誠懇,翡翠色的眼眸有一瞬與深埋于蘭德遙遠記憶之中而過分可貴的剪影完美重合, “願您在幽靈的羽翼下重獲新生。”

“在幽靈的羽翼下?”蘭德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可饒恕的話語,一字一頓地重複, 死水般的眼眸再度驚起狂瀾, “哈,是呀,在幽靈的羽翼下, 你, 我, 這凄冷的墓園,金碧輝煌巴黎歌劇院, 甚至這整個可笑的世界,有什麽不是在幽靈的羽翼下茍延殘喘?”

“蘭德?”艾琳不能理解這位兒時夥伴突兀的暴怒,只是下意識地輕緩了聲音, 誘人的翡翠色眼眸裏仿佛也浮現幾許真誠的關切。

可惜,少女百試不爽的伎倆或極少表露的真情實意在此刻都失效了。

“艾莉絲小姐,或者說……我親愛的……艾琳小姐?”很難想象,蘭德那樣風度翩翩的紳士也會給人以如此陰沉頹唐的錯覺。青年人唇間流轉的仍是正宗的法語,除了最後不懷好意的那兩個字:“艾琳”。

是的,不是什麽翻譯過來意為“海中心的綠翡翠”的法語單詞,而是她久違了的兩個漢字:“艾”“琳”,艾草的“艾”,琳琅滿目的“琳”。

“艾……琳?”魅影不太習慣地跟着重複了一遍,發音意外地還算标準。接着,幽靈疑惑的目光就透過假面投注在蘭德臉上——分屬不同語種的稱呼差距如此明顯,你總不能指望一個長于音韻的天才對此視而不見。

艾琳心跳悄悄漏了一拍,因為聽到那兩個漢字從情人口中流瀉出來。“艾”為芳草,“琳”乃美玉,那是她上輩子溫柔慈愛的父母對女兒最美好的期望,當然,也是她在這世上關于自我最初的印象——當“艾琳”二字在情人的唇舌間跳躍,她願意相信與魅影親密相擁的不止是一副白金色頭發的精致皮囊,更是皮囊下那個以芳草美玉為名的靈魂。

要是能在前邊兒加上“李”字就好了!少女眨眨漂亮的翡翠色眼睛,貪心不足地想——“李”,是她上輩子的姓氏。

其實,在這個世界待了太久,就連上輩子最尋常的校園生活都已經模糊得像一個遙遠的夢,取而代之的是巴黎街頭的艱辛謀生和歌劇院金碧輝煌的穹頂……哦,當然更少不了盧瓦爾河畔的彌天大謊以及随之而來的誘人榮光。至于她同幽靈先生那些不可訴諸于口的五味俱全的回憶,因為不知不覺間陷得太深,反而很難瞬間抽離,再發出一聲近似旁觀者或過來人的感嘆了。

何況,曾經還時不時冒個泡的系統,也很久沒出過聲了。艾琳底氣不足地想:就連在那場弄巧成拙的兇險逃亡裏也沒有一丁點兒動靜。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深陷情愛的女孩兒哪還能記得這一切可能只是一場美妙的幻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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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可能只是一場美妙的幻夢?艾琳臉色一白,不自覺地抓緊了魅影黑袍覆蓋下的手臂。

“小卡蘿?”魅影微微低頭,安撫性地收緊懷抱。袖筒裏松散的棉花被擠壓成有些怪異的形狀,隐隐傳來深藏其間的胳膊幹瘦到硌人的觸感;與此相似的還有魅影瘦骨嶙峋的胸膛——并不美好,卻格外真切,仿佛一塊專為她這異世孤魂準備的,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飄蕩在半空中的心暫時落了地,少女滿足地喟嘆了一聲,“蘭德,你究竟知道些什麽?”如果忽略少女眼底的凝重與戒備,這一句輕問倒真是如泣如訴,讓聽者難免義憤填膺。

“我知道些什麽?”蘭德仿佛愛上了這樣極具震懾力的重複,他唇角扯出一抹憐憫的弧度,“無知的小女孩兒可真是幸福吶……”

“車尼爾先生,倘若您确實知道些什麽,我請求您,不要向我隐瞞——看在我們固有羁絆的份上。”艾琳轉眼又恢複了柔和誠懇的模樣——不管怎麽說,變臉這項絕技早已被她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至于脾氣,臉面之類的東西?從流浪兒到劇院孤女,再到盧瓦爾河畔的艾莉絲小姐,艾琳一路走來,早就不記得把它們扔在地上踩了多少次了。

“高貴的艾莉絲小姐?嗤!”青年人不緊不慢的語氣配合那聲響亮的嗤笑莫名刺耳;艾琳還來不及說些什麽,就聽蘭德又慢悠悠地開口,“你想知道些什麽?關于你為什麽這麽多年來總能在關鍵時刻化險為夷?還是關于……你的幽靈情人為什麽時常狼狽?”

“不,事實上,我只想知道:你真的認定你的夢想已經死去了?”艾琳皺緊眉頭,生硬地把話題轉了回來——她直覺最好不要再繼續先前的話題。至少,不要在魅影面前繼續。

“誰說不是呢?”蘭德仍然維持着那種容易令人不适的輕緩語氣,冰藍色的眼珠顯得更加暗沉,“畢竟,在這裏,這個可笑的世界,可不是誰都有艾琳小姐那樣的運氣,能折斷幽靈的羽翼供自己展翅高飛呀。”

這些提示已經足夠直白了,尤其是對精明睿智的艾莉絲小姐來說。少女不死心地與蘭德對視着,直到在他那狀似無辜的笑容裏徹底敗下陣來——他與她大概來歷相仿,但她對他的記憶僅限于黑暗幼年裏的一束微光,而他卻仿佛早已洞悉她所有秘密。

“那麽蘭德,最後一個問題。”艾琳渾身發軟,全靠魅影的支撐才沒有狼狽到癱倒在地。她的聲音一定在顫栗,可還沒出口就已結了冰,“我記得你是拉斐爾經理的遠房侄子?”

“那只是給艾琳的補償。”青年人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但立刻又覆滿了堅不可摧的冷漠,而冷漠之上,更有明顯的譏诮,“當然,現在看來,高貴的夏尼小姐大概是不需要一個可憐的窮小子的自作多情……”

是給流浪兒艾琳的補償,決不是給艾莉絲小姐的。艾琳聽懂了,卻沒有什麽話可說。她再一次覺得恢複記憶實在不是什麽好事——倘若她确實是什麽也不記得,不記得巴黎街頭的嚴寒也不記得歌劇院的喧嚣,只管帶着盧瓦爾河畔的花香莽莽撞撞闖進這一團迷霧般的從前,那也比此刻與兒時的玩伴相顧無言來得痛快吧?

“噢,我親愛的蘭德,請相信你的幫助并非可有可無——它至少為我與小卡蘿的相遇創造了可能。僅以這一點來看,歌劇魅影對你十分感激。”醇厚如陳酒的聲音忽然自少女頭頂響起,伴着不加掩飾的脈脈情意。必須承認,漫長的雙人歲月早已将他們——小卡蘿和她的幽靈情人的靈魂融為一體:當其中一部分陷入窘境,另一部分便理所當然挺身而出,發出他們共同的聲音。而這聲音可以是感激,當然也可以是抗拒。

艾琳安安靜靜地枕着魅影不那麽偉岸的胸膛,好似一個懵懂的孩子依偎在慈父的懷抱。即使是在如此窘迫的境地,戀人熟悉的氣息依然讓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心。或許正如蘭德所說:幽靈已優雅地舒展了羽翼,而她這幽靈翼蔽之下的幸運兒,也情願相信世上一切紛擾醜惡從此再與自己無關。

“此外,我非常有興趣知道,關于你曾對我的小學徒做過什麽,以至于要用到‘補償’?”比起蘭德稍顯稚嫩的威脅,魅影的語氣顯然更從容也更加具有威懾力。句末的“補償”被刻意咬成重音——這樣偏心也不怕慣壞了他懷裏那狡猾的小東西。

“沒什麽,只是一個失誤的‘一忘皆空’而已……”青年人嘴角僵硬地翹了翹,低聲嘟囔了一句,剛剛擡頭的嚣張氣焰轉眼又沒了蹤跡。不知是不是錯覺,艾琳甚至在他冰涼的眼眸裏看出了絲絲委屈。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在艾琳捕捉到“一忘皆空”這幾個含混的音節那一刻。“一忘皆空”,出自《哈利.波特》的遺忘咒咒語,作用是抹消記憶……

“一忘皆空?”魅影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從容不迫,但緊繃的手臂和衣袖裏蓄勢待發的套索無不清晰地向艾琳訴說着主人的戒備。

艾琳下意識地往情人懷抱裏蜷縮,努力使自己頭腦清醒些——她已經許久沒有過這樣慌亂的感受了,至少沒有明顯表現過,自從她成為夏尼小姐以後。可即使是老謀深算的潘妮首領,在面對超自然的力量時,也難免不知所措。少女想起自己遇到埃裏克之前被塵封的前世記憶,又想起逃亡時過于容易的失憶,她甚至想起了蘭德在自己心中近乎無暇的剪影——事實上有誰能永遠無暇呢?就算真有這樣的完人,怎麽會在自己心裏留下的印象如此奇特?奇特到不見時幾乎從不想起,見面時一切前塵卻又潮水般洶湧而來?

重重疑惑夾雜着怒火撲面而來,艾琳反而迅速鎮定了。少女久經逆境考驗的腦袋裏現在只剩下一種邏輯:倘若這一切只是幻夢,那她的記憶就是一切情感的寄托。或許她會選擇收回曾經傾注的情感,及時清醒;但絕不需要一個陰險的“一忘皆空”替她做決定!少女感受着身後讓人安心的氣息,上一秒還霧蒙蒙仿佛即将盈滿淚水的綠眸裏已開始有陰冷的殺機閃爍。

“是的,一忘皆空,一個很有效的,讓人重獲新生的小把戲,夏尼小姐曾經湊巧試過……”蘭德冰涼的目光掃過艾琳緊蹙的眉頭,也掃過克莉絲汀蒼白的小臉,終于定格在魅影森冷的白色假面上,帶了一點蠱惑的意味,“您想試試嗎?我高貴的,偉大的,神秘的,歌劇魅影先生?”

“不,一點兒也不!”艾琳急不可耐地替魅影拒絕了這個危險的提議。青年人對她的幽靈一時狂熱一時憎惡的态度把她弄得腦仁兒發疼,但她其實早已隐隐覺察:相比自己,魅影對蘭德似乎更有一種奇異的影響力——每當她提到魅影時青年人就劇烈波動的情緒為證。她甚至敏銳地注意到蘭德的目光大部分時候也都膠着在魅影身上,而不是她這個自承的傾慕對象。再聯想到來自《哈利.波特》的“一忘皆空”……

“西弗勒斯.斯內普?”少女靈光一閃,脫口而出。

西弗勒斯.斯內普,《哈利.波特》裏大名鼎鼎的雙面間諜,霍格沃茲陰森嚴厲的魔藥教授,也是艾琳在這裏生活了近十四年後除主角姓名之外唯一還有清晰印象的角色。畢竟,同樣的天才,同樣的深情,同樣的不被喜愛,甚至同樣屬于永夜的黑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本是那麽相似的兩個靈魂……而曾經身為迷妹,口味總是相似的……

所以……“你是為他而來,卻被帶錯了地方?”于是時常把我的埃裏克當做他的幻影渴望靠近,卻又時常憎惡這個沒有他存在,準确地說是只為魅影而存在的世界,因而憎惡魅影?艾琳被自己如此曲折的猜測震撼,語氣不免有些事不關己的憐憫。而青年人一閃而過的驚詫與戒備無疑肯定了這個并不美好的答案。

“系統,我想我需要解釋。”許多年來,艾琳破天荒主動在心底呼喚系統,并且是以同樣史無前例的惡劣口氣,“包括走錯門的蘭德和他的運數理論。”

“如你所想,你們分享運氣,因為漸漸交融的靈魂,要麽共同聆聽天堂的聖音,要麽就同墜深淵;而他被這世界排斥,在幽靈的陰影下獨自掙紮求存……這是我們的失誤。”短暫的沉默後,存在感薄弱的系統用難得柔和的語調補充說明,“但是,事物的發展總有其根源——他喜歡音樂,而你并不排斥魔法,不是嗎?”

“如果此刻我是純血女巫艾莉絲.馬爾福,而不只是夏尼小姐,确實不必排斥魔法。”艾琳冷冷地回應。

“別緊張,親愛的——那只是我們向他承諾的福利而已,就像賦予你的完美聲線。”系統的回複又恢複了一貫的油滑。

天知道在我刻苦鍛煉歌喉的時候,他拿我練了多少次‘一忘皆空’!艾琳一直不太喜歡搭理系統,不僅因為它除了潑涼水什麽也不會,還因為它會提醒自己本不屬于這裏的身份——誰知道這場施舍的好夢會在什麽時候就戛然而止了呢?但這一次……

“今天過後,如果我忘了什麽——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麻煩盡可能詳盡地提醒我。”夏尼小姐深吸一口氣,把所有不祥的預感以及随之而來似有若無的恐懼都埋在心底深處。所有人都瞧見,點點笑意漫過少女綠寶石般晶瑩的眼眸,到她花瓣般的唇角時已燦若驕陽。

作者有話要說: 卡文卡到□□,最近又迷上了HP……糾結良久終于還是作死把HP背景板加了進來,不過沒看過的筒子們應該也不用擔心影響閱讀,畢竟只是醬油而已……嗯,這一章是絕對的粗長君,算是斷更的補償吧。還在原地等待的小天使們麻煩在文下留個言嘛,讓我知道你們還在,以及,蠢作者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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