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艾忒樂小姐

李艾琳自認并不是多麽叛逆的人。昔年作為大學生時,雖不乏青春少女關于愛情天真的绮念, 卻也沒想過要突破師長的封鎖線, 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早戀。

沒想到,一朝穿越十九世紀法國, 二十四歲青年女人的靈魂裝進十五歲少女的皮囊,愛情的到來卻如此自然, 以至于她有好一段時間居然毫無覺察。

要是按老師的标準看, 我這算是徹徹底底的早戀了吧?多少年前中學老師拉長臉訓斥早戀小情侶的模樣忽然閃過腦海,李艾琳下意識代入了自己和埃裏克的臉, 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然,在這裏是不會有老師家長抓着她訓話了。李艾琳笑容淡了淡。

“艾忒樂小姐?”耳邊喋喋不休的聲音忽然停止了, 拉斐爾強迫自己直視眼前人誇張的妝容,臉上做出詢問的表情。

“啊, 抱歉, 先生,我剛剛恰好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李艾琳回過神來,對這位兢兢業業的老經理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來——她關于歌劇院的這些記憶其實早就被蘭德一次又一次的一忘皆空攪得亂七八糟了, 或許因為不太重要, 艾琳那段自言自語裏也沒提過。但李艾琳一見他花白的頭發和略顯尖瘦的臉龐, 心裏的親切感就油然而生——她至少還記得與這位老早就嚷嚷着要退休,卻直到現在還為歌劇院的發展嘔心瀝血的老人的初見, 在衛生狀況不太樂觀的巴黎街頭。盡管蘭德曾暗示:這位老先生當初對她的善意,很有一部分是出于他這個遠方侄子的推動。

“事實上,您的提議正中下懷——我對巴黎歌劇院這高雅藝術的聖地向往已久, 倘若您不介意,我很有興趣在履行本職的間隙參演歌劇——當然,只是沒有臺詞的群衆演員。”

“啊,那真是不勝榮幸。”老經理看着少女臉上厚厚的油彩,昧着良心完成了這次客套。

僅僅是第二天,巴黎歌劇院門口就貼出了最近行情火熱的手藝人艾忒樂小姐入駐巴黎歌劇院的宣傳海報——就貼在那位女伶海報的旁邊。

一連三天,艾忒樂小姐統共為人們奉上了十四場精彩的雜耍表演,添了狂熱的貴族粉絲無數——她的行情簡直熱得發燙!

這可不正常!身為主角的艾忒樂小姐卻悄悄皺起眉頭——幾乎是上流社會自留地的巴黎歌劇院又不是那些面向底層觀衆的雜耍劇院,怎麽可能給她一個雜耍藝人這麽高的待遇!要知道,當年艾琳同樣是在這裏,作為更有噱頭的“六歲小醜”也只是因那位老先生的善心才得以在歌劇開幕之前或謝幕之後演上一小段兒,收獲那些從沒關注過街頭雜耍的貴婦人們假惺惺的幾聲驚呼。偶爾也在幕間舞時出場,穿着足尖鞋的小舞女們就在她身旁踮着腳轉圈圈。即使這樣,後來那位先生也很快将她作為合唱隊預備役使用了。

這疑問并沒有維持太久。

“艾忒樂小姐。”入夜,那熟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向她包裹過來。

“導師?”這場景太過熟悉,以至于她半夢半醒間幾乎下意識地呢哝了一句。

好在入眼的斑駁發色迅速讓理智回籠,李艾琳“騰”地一下從不算簡陋的硬床上翻身坐起,雙手死死捂着嘴唇和大半臉頰。落到透過不知名處孔洞窺視的某位幽靈眼裏,俨然就是“神秘幽靈深夜造訪,少女聞聲而醒,驚恐萬狀”的慣例景象。

這确實是一般人,尤其是已經被科普過“劇院幽靈”傳說的普通小姑娘正常的反應。可是埃裏克唇線微微向下,盯着女孩兒帶點驚慌的綠眼睛,莫名有些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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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兒也沒有小卡蘿的膽子,還不如他最近發掘的那個溫妮呢——那姑娘的嗓音當然遠遠不及他之前的兩位女學徒,就連蘭德也比她強些,但确實乖巧,至少在他面前表現得足夠乖巧,他又不打算要她繼承衣缽,只是送一場榮耀富貴又有什麽?

“魅影先生?”李艾琳定了定神,用獨屬于艾忒樂的聲音問。少女仍舊是柔軟的,與她嬌媚的本音十分相似,但多了幾分偏沙啞的質感——平常人聽不出什麽,但如果是埃裏克,就一定會聽出其中差別。

其實李艾琳到歌劇院之前本來沒想用艾忒樂這個身份連埃裏克也一同瞞過去。可誰想到的頭一天晚上就在巴黎歌劇院金碧輝煌的觀衆廳裏聽了一場“繼克莉絲汀後又一顆璀璨的新星”溫妮.讓熱小姐的傾情演唱。雖然身邊不乏聽衆們議論這顆新星與劇院前任紅伶克莉絲汀的差距,但別以為她不知道那姑娘獨特的換氣節奏、三腔共鳴方式,甚至她唱詞新穎的詠嘆調都是從誰那裏學來的!

說起來克莉絲汀怎麽不在歌劇院啦?勞爾居然也沒心急火燎地去找她。這是終于金屋藏嬌成功啦?一串無關緊要的念頭略過少女腦海,但她立刻又沉浸于對埃裏克理直氣壯的醋意中了。

當年她一走就盯上了克莉絲汀,克莉絲汀逃了又來了個送上門的蘭德,蘭德沒了……這又蹦出個溫妮?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歌!劇!魅!影!

當然,除了這麽點兒理直氣壯的醋意之外,李艾琳更多的還是欣喜——她雖然一路風塵從盧瓦爾河谷趕到巴黎,今晚之前,卻并不敢斷定埃裏克會回到這裏。

也許他忽然想回故鄉瞧瞧呢?也許他根本不想回巴黎?也許他過得其實沒你想象中那樣輕松?甚至……也許這裏早有人們布下天羅地網,就等他回來自投羅網?也許……當李艾琳刻意選擇最迂回的道路,放任自己沉迷于古堡、田園的美景時,偶然也有些不祥的念頭從腦海裏掠過……好在此刻它們都煙消雲散了。

少女好心情地抱着被子直起身子,一如既往分辨出魅影的方位,卻故作不知,只是“恰好”留給他一線精致的側臉——無論是李艾琳還是從前的艾琳,就算瞧不見魅影森白的假面,也總是直勾勾地逼視着相應方向,後來見了他真顏,除了最初一段時間他不太适應,為了避免這傻子多心,她也總是盡量保持正視。

在這樣的角度聽他說話倒很新鮮。艾琳心底暗笑。為皮膚健康着想,她從不帶妝安眠。但是,這樣的角度對埃裏克來說,也是新鮮的吧。

嗓子很有可塑性,雖然年紀大了點,膽子也小了點……埃裏克隐在暗處對那“驚惶”的少女品頭論足,打量她的目光像是打量一件只做玩賞用的什麽物件——李艾琳想得沒錯,細微的音色差別已經讓他先入為主地排除了“艾忒樂”與艾琳是同一個人的可能,只是單純覺得這孩子雜色長發垂落到肅靜臉龐上的模樣與小卡蘿幼年在化妝室等候自己的一幕有驚人的相似而随手施舍一點善意罷了。雖然,當初也是他從來歌劇院的觀衆那裏聽到劇院前的廣場上有位技藝高超的雜耍藝人,就鬼使神差給經理們去信,要求把人請進歌劇院裏來。

在自己的地盤上果然氣勢都不一樣了啊?與魅影朝夕相對二十天,多刺人的問題都問過了,多放肆的心思也都聽過了,李艾琳哪會分辨不出埃裏克藏在彬彬有禮的問候裏那都快溢出來的輕慢。

這樣你就認不出我來了?少女撚了撚耳邊垂落的雜色發絲,難得不講道理地在心底埋怨了一句,到底忍住了轉過臉讓那可惡的男人好好看個清楚的沖動——倒不是說李艾琳為那麽點兒醋意就要跟埃裏克單方面別扭到底,她還沒那麽矯情。

只是……克莉絲汀就不用說了,後來又有蘭德,走了蘭德又來了溫妮……這不得不使她有所懷疑,關于這個世界所謂“既定的軌跡”是否當真不容改變。

其實,李艾琳很不願想起她來這裏最初的緣由——在那獨處的二十天裏,埃裏克于她早已不只是一個存在于紙面上,至多熒幕上只可遠觀的神聖的影子。他們,或者說她在這短短一段時光裏已單方面地跳過了相識,又機緣巧合飛速經歷過相知——那些砭骨的質問為證。或許她暫且做不到像從前的艾琳一樣同他生死相依,可有誰情願憧憬着與之長相厮守的人只是虛幻?

好在她這麽多天路程走下來,也早就想通了:就算只是虛幻,所見所聞所感所觸,誰能全不當真?若真是虛幻,你難道不更該是我獨屬?這什麽莫名其妙的綠晉江游戲,讓我來這一遭,總不至于是要我一個凡夫俗子渡過情劫、大徹大悟吧?

所以,若真有什麽“既定的軌跡”,我再來陪你走一次就是了。當初溫水煮青蛙好不容易裝進碗裏的幽靈,怎麽能讓別人叼走?鬥志昂揚的小姑娘如此安慰自己:就當是為了瞧瞧“歌劇魅影”真正的風采喽。

埃裏克當然不知道小姑娘心裏這一番曲折。在他看來,這位艾忒樂小姐戰戰兢兢問了他一句就不敢開口了,倒是那張還能入眼的小臉一陣青紅變幻,想也知道大概正回想他的哪一次恐怖事跡吧。還是真把他當幽靈了?

對埃裏克來說,艾忒樂小姐的表現十分平常。可不知為什麽,他感到了比平時深刻好幾倍的憤怒。

這座劇院裏的人不都堅信你是幽靈嗎?代表理智的聲音在心底自問。

是啊,但她不應該!她翡翠色的眼眸應當含情脈脈地注視我,而不是充塞慌亂!她靈敏的耳應當第一時間捕捉我,而不是徒勞地傾聽寂靜!她白淨的臉龐應當對我展露笑意,溫柔的 ,也可以是狡黠的!她……

哪一個她?

幽靈心中洶湧的怒火忽然熄滅了,取而代之更加砭骨的凄冷。

小卡蘿……艾琳。他看着艾忒樂小姐的一線側臉,腦海裏卻堅定地跳出兩個名字。一者親昵,一者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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