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番外：青橄榄（五）
在埃裏克印象裏，小費瑞一直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很少有安份的時候。因此, 當那小小的孩子願意給你一個靜靜的擁抱時，就顯得尤為可貴了。
直到他僵硬的身軀漸漸柔軟下來, 才感到腰背處那一小圈兒熨帖的溫度輕緩地離開了一點兒，然後用更加輕緩的力道把幽靈轉成正對自己的方向。
“什麽樣的真相需要被永遠埋藏？是您未有預兆的遠離？還是您無法言述的熱望？”小姑娘的歌聲也輕緩溫柔, 分明是指向明确的質詢, 卻讓人聽出幾分安撫的意味。
埃裏克卻只顧虔誠地凝視小姑娘布娃娃般精致的面容：光潔飽滿的額頭，寶石般晶瑩澄澈的眼眸, 還有豐潤粉嫩的臉頰與嘴唇，就連耳後幾縷參差的鬈發都巧妙得像是上帝靈光一閃的手筆。
直到手背觸到費瑞掌心的溫度, 埃裏克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伸出手掌，距離最近處枯瘦的指尖甚至馬上就要碰到小姑娘光澤的臉龐了, 而兩者愈是靠近, 那美與醜、鮮活與死寂的對比就愈是令他自慚形穢。埃裏克感到自己心底被古斯塔夫那狠狠一推撕裂的傷口又開始滲出鮮血。
但出乎意料，小姑娘微微偏頭，埃裏克掌心裏便傳來一種光滑柔軟的觸感——從這一刻起, 美與醜終于真正親密無間了。
埃裏克試探着動了動手指, 而費瑞依舊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裏, 目光澄澈，神情包容。于是幽靈着魔般一遍遍描摹小姑娘精巧的輪廓, 輕柔又珍惜。
“您期待過那花芯裏孕育的驚雷嗎？”小姑娘忽然抓住他禮服前側靠下的扣子，嬌蠻地一扯；埃裏克連忙順勢轉為同她平視的狀态——不是別扭地彎腰俯首，而是更加尊重的單膝下蹲, 但森白假面後的神色一時怔忪。
“小費瑞曾紮根于您音樂的沃土，貪婪地吮吸您思想的甘露；也虔誠膜拜你靈魂中高懸的驕陽；當靈感之風輕撫她的嫩葉，那蓓蕾便悄悄卧上她青澀的枝頭。”費瑞露出得意又執拗的眼光，就連歌聲也輕快起來，“我猜，您最初的青睐是母親給予我的惠澤，可我難道只是‘克莉絲汀的女兒’，一份貴重的附屬品？”
當然不！誰敢說掌控夏尼家大半財政的子爵千金是附屬品？何況你同克莉絲汀并非格外相似……埃裏克還沒來得及回想自己這些年對小費瑞的特別關注，心裏就已經斬釘截鐵地給出了答案。
埃裏克久久地與費瑞對視，他并不想探究關于這個秘密小姑娘聽到了多少，卻忽然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傾訴欲望。
反正她并不排斥你，而且看上去更不樂意永遠被蒙在鼓裏；反正你可以不明說，小費瑞如果猜到真相，靠近還是遠離都交給命運做決定！埃裏克飛快地說服了自己。于是寬厚悲壯的歌聲終于從他唇齒間流溢開來……
“這從醜陋中誕生的光芒！這從黑暗中誕生的火焰！我的錯誤在你們身上完全得以修正，可他像別人一樣唾棄我……”埃裏克不算含蓄地對費瑞傾訴自己的遭遇，或許他只是想聽幾句溫柔的安慰，從小姑娘善良的唇舌裏。
“明亮的光芒天然使醜陋無所遁形，熾熱的火焰難免撕裂黑暗。您得承認，您殘缺怪異的肉體是森嚴的監牢，而您不能要求一位素未謀面的孩童一眼看清監牢中您偉岸的靈魂；就像你不能要求魚兒了解天空的廣博，或是要求飛鳥感受海洋的浩渺一般。”費瑞湊得更近了些，她一手攬住埃裏克枯瘦的脖頸，一手輕撫幽靈發絲稀疏的頭頂，聲音裏忽然帶上了淺淺的笑意，“好在我比古斯塔夫幸運些。”
“事實上，但願您知道：當您對我哼唱出第一個音符，不盡人意的面孔就再也不能成為我追随您的阻礙了。”說到這裏，費瑞的聲音又壓低了許多，幾乎變成了細微的耳語：“說實話，我并不贊同您對母親的熱望，不過如果這是事實，小費瑞将不勝榮幸，我親愛的……父親。”小姑娘細細的氣息打在埃裏克耳廓上，最後一個詞稍稍拖長了一點兒，立刻就顯出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特有的甜美嬌軟來。
費瑞的前半段話使埃裏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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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還想要一個承諾。森白假面後，幽靈露出一個常人很難辨認的笑容：幸好，我已經得到這個承諾了。
至于後半段話？費瑞勉強算是委婉地說法讓埃裏克臉上有些發燒，但馬上他就被最後一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費瑞感覺在自己說完最後一個詞以後，埃裏克的身軀再次僵硬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劇烈地顫栗起來。
一個女兒，我的女兒。雖然克莉絲汀此前已經承認，可直到現在，埃裏克才終于壓下古斯塔夫帶來的陰霾，感受到更加真切的激動與喜悅。事實上，他感覺自己的心因為那個神聖的稱呼已經軟成了一眼溫泉，還亢奮地“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父親，父親，父親……”雖然埃裏克激動到來不及說話，但那渴望與小心混雜的神情已經生動地說明了一切。費瑞壓下心底淡淡的酸澀，抱緊幽靈如風中落葉般不斷顫栗的身軀，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重複那個最親近的稱呼。
“那麽，我親愛的父親。”等埃裏克稍稍平複了情緒，費瑞細細的聲音終于有了變化，“請向小費瑞承諾，不會再長久地與她分別；至少不會任性地不辭而別。”
被女兒評價為“任性”，埃裏克忍不住又臉紅了一次。可他臉上的笑意很快淡去了，因為他心愛的克莉絲汀還是夏尼夫人，他的女兒名義上是夏尼小姐，常年居住在瑞士；而他掌控着幻影樂園，在遙遠的美國——作為父親，他竟無法給女兒這個看似簡單的承諾。
“當然，您不用像從前那樣，只要不消失就好——這樣我以後就可以多來拜訪您。”費瑞當然不會任性到要求埃裏克放棄幻影樂園跟她回去，或者不管不顧留在生父身邊——等以後古斯塔夫長大一些倒是說不定能培養他接手，然後盡早溜去美國，只要到時候埃裏克還在科尼島……
至于現在？費瑞看看埃裏克又快要凝固的臉色，明智地決定盡快結束這個不讨巧的話題。
“不管怎麽說，至少這段日子您願意同我重溫當初流連于音樂海洋的美好回憶？當然，是在您為母親做恢複訓練之外的閑暇時光。”說着，小姑娘俏皮地沖埃裏克眨眨眼，“我大概是沒本事讓您的靈魂完整了；不過，至少能使它鮮活一點？”
埃裏克小小地噎了一下，這下他确定小姑娘聽到的內容着實不少，而費瑞已經開始纏着他打聽曲譜的事情了——不只是夏尼家初來時他放在鋼琴上的那一份，還包括他剛剛拿給克莉絲汀用做恢複訓練的那份。
這一晚，當費瑞偷偷溜回酒店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勞爾照理睡得正香，但克莉絲汀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客廳裏等候，費瑞憑她略顯憔悴的臉色推斷她也許一夜沒睡。
“媽媽，您醒了？”對一個普通的十歲小豆丁來說，這種反應顯得太平淡了，但如果放在早慧的費瑞身上，卻并不違和。
“你昨晚被梅格阿姨送回房間後又去了哪裏？”克莉絲汀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略有些嘶啞的嗓音倒是很有利于她端起作為母親的威嚴來。
“我去找那位Y先生——手下的弗蕾克小姐，請求她帶領我繼續游覽幻影樂園。”費瑞顯然毫無畏懼，她甚至惡劣地在說到“Y先生”時故意拖長了尾音。好吧，費瑞承認，她對父親當然不會再有什麽出格的想法，但同克莉絲汀攀比大概已經成了深入骨髓的本能？
“下一次不要随便跑出去，科尼島的治安并不樂觀。”克莉絲汀目光複雜地看了費瑞一會兒，終于嘆息道。
“好吧，媽媽，我會注意。”費瑞貌似乖巧地回答，她知道，這一次談話又将以一句不鹹不淡的叮囑作為結束。小姑娘輕手輕腳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沒有在意克莉絲汀悄悄松了一口氣的小動作——她一直知道，克莉絲汀跟勞爾對自己和弟弟古斯塔夫過分的寵愛不過是為他們漸漸冷卻的婚姻粉飾太平。古斯塔夫還好，會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樣跟父母親近；而她？費瑞自嘲地笑了笑：大約是兩輩子魅影的共同影響，她本身的氣質不經意間漸漸偏于裹着溫順殼子的清醒銳利，而這人人稱道的特質恰巧讓經歷過巴黎歌劇院那場夢靥的夏尼夫婦害怕。如果不是自己當機立斷迅速掌控了夏尼家大半財政，現在不說被厭棄，被冷落總是跑不掉的？
費瑞回到自己卧室時意外地發現古斯塔夫也醒着，正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發呆。
“姐姐，我昨天看到了Y先生的臉，然後就吓得推倒他跑開了。可是他什麽也沒做，還帶我們去看了奇特的玻璃柱子迷宮——我好像做錯了，而且，Y先生一定很傷心……”小男孩聽到門把手轉動的聲音，就擡起頭來，恹恹地說。
古斯塔夫該不會一晚上就在考慮這個吧？費瑞有點兒詫異地看着弟弟，眼神卻很欣慰：看來，她這麽多年孜孜不倦的洗腦式灌輸還是有點兒效果嘛！
“Y先生的确很傷心。”費瑞想到自己剛剛折返時，玻璃柱映照下埃裏克死灰般的目光，忍不住嘆了口氣，“犯了錯誤就要及時彌補，媽媽今天還會去幻影樂園——到時候我跟你去向Y先生道歉吧？”
作者有話要說： 啊，萬萬沒想到番外也能卡到□□QAQ這一章算是個過渡章吧，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