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番外：青橄榄（六）
對于古斯塔夫道歉的想法，費瑞當然是全力支持, 但母親克莉絲汀拒絕了出門時順便捎上姐弟倆的建議。鑒于費瑞偷跑出去尋找“Y先生”的前科, 她臨走時甚至刻意鎖好了門窗——歌劇紅伶似乎決心将兒女同自己昔日的導師隔絕開來。
這樣拙劣的手段費瑞當然不看在眼裏，但她也沒有帶上弟弟去打攪兩人重燃愛火——克莉絲汀的問題只是常見的聲帶小結而已, 雖然自行休息了一周左右也沒有明顯改善她才千裏迢迢跑到紐約科尼島來求醫，但實際上這位歌劇紅伶的聲帶狀況根本不适用頻繁的發聲訓練；即使需要, 費瑞也不認為克莉絲汀當了這些年的子爵夫人就能把當年恩師傳授的發聲技巧忘個精光。
說實話, 雖然克莉絲汀近些年已經許久沒有登臺獻唱，但費瑞很難忘記自己從前一時興起對母親歌唱時, 昔日的紅伶小姐堪稱激烈的反應——那分明是早已将那鬼魅的歌聲深深烙刻在心上，才會在它借由稚童之口重現時, 仍舊輕易被勾起那些塵封已久的情緒。
“費瑞，Y先生總是不願見我, 我讓他生氣了嗎？”第四次收到弗蕾克小姐“Y先生正忙”的答複, 古斯塔夫禁不住失落地垂頭，棕褐色的眼睛裏閃着孩童少有的，憂郁沉靜的光, 費瑞知道, 他一定是想起了父親勞爾——雖然在克莉絲汀堅持下, 勞爾每回出席可以攜帶家眷的宴會從不會少了他；但在這之外，男孩其實很少獲得父親的陪伴。
“當然不是, 我相信Y先生很喜歡你，只是有可能被你吓到了。”費瑞熟練地揉了揉古斯塔夫頭頂的軟發，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弟弟後方高處一段隐在陰影裏的腳架, 神色有幾分無奈，“你不是想學游泳嗎？梅格阿姨每天早上都會去海裏游泳，先讓她在淺水處教你，接着你可以跟着她去離岸更遠一點兒的地方，捉些小魚或者海貝回來，然後我們就能來一次愉快的海灘燒烤了。”
說到梅格，費瑞不免有點兒出神——畢竟，在作為艾琳的那一世，自己最虧欠的人就是那個倔強的姑娘。
此外，雖然“月黑風高夜”在費瑞腦海中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了，但她也還記得在故事的最後，愛而不得的梅格.吉裏挾持了古斯塔夫，又在如願獲得魅影的注目後放過了這個男孩，也是她情緒激動之下手/槍走火誤殺了克莉絲汀。
但，公平地說，即使到最後的最後，梅格仍然是個好姑娘，一個……比從前的我好上許多很多的姑娘。費瑞想。而現在，雖然克莉絲汀的到來，甚至費瑞與古斯塔夫的存在都可能成為梅格崩潰的刺激源；但在她走到最絕望的境地之前，費瑞還是想試着拉她一把，就當是彌補艾琳的虧欠。
甚至，小姑娘心裏還有個渺茫的盼望：倘若梅格最後能得償所願倒也不錯——她已決心将這位魅影當做父親，但這裏的克裏斯汀同她卻沒有多少母女之間的親密情誼。在這一前提下，對比在勞爾與魅影之間搖擺不定的克莉絲汀，顯然是為魅影傾其所有的梅格更容易獲得費瑞的好感。
“至于Y先生……”，說到這裏，小姑娘語調裏悄悄添了些戲谑，“我們每天都來找弗蕾克小姐，如果他一直避而不見，兩周後就是‘幻影樂園’開幕的日子，而他是樂園的主人，肯定會到場——到時候我們直接去後臺等他。”
“那你呢？你不想去游泳嗎？”也許是覺得姐姐的建議很有道理，也許是“游泳”的提議正中下懷，古斯塔夫目光一亮，他看上去又快活起來了。
“我會跟着你們去玩兒兩次，但不會每天都去——古斯塔夫，你得知道，海濱熱辣辣的陽光可是淑女美白肌膚的大敵。”費瑞于是也換了一種更加輕快的語調回答。
實際上，也正如費瑞所猜測的那樣，古斯塔夫在玻璃柱迷宮裏的過激反應給那陰影中的鬼魅留下了分外深刻的印象，盡管費瑞一再強調古斯塔夫的歉意，但他寧可等到每天夜裏，古斯塔夫沉沉睡下，再偷偷用歌聲作為暗號指引費瑞同他相見，也不願意再走到古斯塔夫眼前，仿佛認定自己應當遠離那完美的男孩一般。
最後，原定在兩周後的開幕式延遲到了第三周，那時候克莉絲汀的嗓音差不多會恢複到能夠駕馭魅影贈曲的地步——“Y先生”臨時決定邀請享譽全球的歌劇紅伶在他的劇院“幻影樂園”開幕式上做壓軸演唱。
早在夏尼一家住進“奧斯卡漢默斯坦先生”所提供居所的第一天，費瑞就見到了那份樂譜——那份凝結了魅影不朽深情的曲譜就擺放在客廳的黑色鋼琴，古斯塔夫還試着彈奏過一小段。不過這除了使自以為受到怠慢的父親勞爾心情更壞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妻子表現出對音樂的看重，或者還有那份費瑞默出的奇異曲譜，夏尼子爵暫時對于酒精以外的事物毫無興趣；克莉絲汀或許對兒子彈奏的旋律心有所感，但她得忙着安撫自己日漸暴躁的丈夫；就連古斯塔夫也遠遠不到欣賞愛情的年紀……以至于有很短的一段時間，是費瑞獨享這份珍貴的饋贈。
“古斯塔夫，克莉絲汀說這首曲子是你拿給她的，是麽？”但比起自己為克莉絲汀譜寫的樂曲，此刻的魅影顯然更在乎自己手上攥着的那疊，來自克莉絲汀的手抄曲譜。男人的聲音有些小心翼翼，像是怕打碎了過于美好的夢境——白日裏能夠同心愛的克裏斯汀互訴衷腸，看着那天使之音在自己的引導下重新綻放光彩；夜裏還能與血脈相連的女兒繼續徜徉于音樂的海洋……同此前自己孤身一人那凄涼寂寞的十年相比，最近半個月的時光實在是魅影在最奢侈的夢境裏也不曾期盼過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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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但這是我在姐姐桌上找到的。”褐色眼睛的男孩自豪地回答，頓了頓，終于下定決心向眼前這位性格寬厚的魔術師先生表達歉意，“對不起，Y先生，我不應當在您摘下面具之後那樣對您……”
“希望您不要生氣，也……”古斯塔夫猶豫了一下，稍稍壓低了聲音，“也不要難過……我很喜歡您的幻影樂園，它非常奇妙——您也很好。”男孩說最後一句話時擡起頭來，臉上神色還有些腼腆，但淺褐色的眼眸毫不躲閃地凝視着眼前人森白的假面，讓人很容易看出其中的誠懇。
魅影愣住了，甚至轉眼間就把曲譜的事情抛到腦後。他求助般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費瑞，但立刻又戀戀不舍地轉了回來，死死粘在古斯塔夫身上：男孩的輪廓尚且是幼童特有的柔和圓潤，但骨骼端正，肌膚白淨，一雙深褐色的眼睛亮過天上的星辰，眼裏倒映着自己無措的影子。
“Y先生，您不會責怪他吧？”被費瑞略微提高的音調驚醒，魅影茫然地循聲望去，得到小姑娘的半是心疼半是戲谑的一瞥，“古斯塔夫可是擔心了很多天呢。”其中，“很多天”的音節被調皮的小姑娘刻意咬成了重音。
“當然不！”魅影終于反應過來，急切地回答。他彎腰試探着碰了碰古斯塔夫肩膀，男孩沒有躲避，于是他一把抱起古斯塔夫，興奮地轉了好幾個圈圈——如果不是費瑞攔着，很難說他會不會想就這樣轉到天荒地老。
“我的孩子，我永遠不會責怪你。”最後，魅影注視着古斯塔夫，鄭重地宣布，那語氣是如此寬厚慈悲，以至于一旁的費瑞心裏生出一種難言的感動。而古斯塔夫，他只把魅影的遣詞當做是一個尋常長輩表達對自己的喜愛，但那也足夠使他被魅影眼裏動人的溫存折服了——這溫存在父親勞爾的眼裏并不多見，于是男孩眼裏最後一點忐忑也被一種奇妙的孺慕之意代替了。
這天魅影完全忘記了自己來找古斯塔夫的初衷。
他帶着剛學會游泳的古斯塔夫去看遠離陸地的景致，把孩子們抱上劇院的表演用馬，甚至大搖大擺地帶他們去劇院後臺看演員們緊張的彩排……
魅影真後悔自己沒敢早些現身接受男孩的歉意——因為克莉絲汀忽然拿出的驚人曲譜，他并沒有磨蹭到開幕式當天才同古斯塔夫相見，但此刻離克莉絲汀登臺也只有不足三天了。
不足三天……他只能再做不足三天的父親，而三天過後，古斯塔夫，那完美的男孩，他的救命恩典就将離他而去，乘着海洋的波濤回到遙遠的北國……還有費瑞，那浸潤了幽靈歌聲的果實，那黑暗中誕生的最為動人的火焰與光明，從此也将再不能長久地同他相伴了。
這一天過得太愉快，以至于他幾乎忘了十年暗夜漫長的凄寒，忘記了……夏尼才是眼前這兩個孩子名義上的父親。
自己的血脈卻不能承歡膝下，還将繼續被冠以那個無能貴族的姓氏……魅影看向剛剛同他道別的姐弟兩人攜手遠去的溫馨背影，感到某種熟悉的凄寒又開始侵擾心田:他甚至沒機會聽古斯塔夫叫自己一聲“爸爸”！
“爸爸，您打算讓母親讓母親改唱這份譜子嗎？”小姑娘的聲音仿佛沾了蜜糖，立刻就拉回了魅影繁雜的思緒。他下意識柔和了神色，在同費瑞目光相接的瞬間又添了一點疑惑——這不是她第一次把古斯塔夫送回房間以後悄悄回返，魅影卻是第一次從小姑娘俏麗的臉龐上看到這樣微妙的神色。
“當然，我不是說對自己的作品沒有自信，”費瑞示意魅影翻開他手上粗糙裝訂過的手抄曲譜——這也是他原本來找古斯塔夫的目的。小姑娘用自己白皙勻稱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在曲譜接近尾聲的幾頁上輕輕劃過幾道，狀似關切地添上一句，“只是，這裏，這個音，還有最後這一整段，會不會讓母親剛剛恢複的聲帶太勞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