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青橄榄(十)
不知不覺間,幻影樂園的開幕式在一片喧嚣中漸漸接近尾聲。當那些對一個雜耍劇院來說過分奢侈的音響設備出現在舞臺四周時, 費瑞就知道, 該是天使之音登臺獻唱的時候了。她與古斯塔夫同時看了看包廂正中,醉醺醺地窩在扶手椅裏酣眠的勞爾父親, 又對視一眼,輕手輕腳地溜出了包廂。
“費瑞, 這裏能夠通向後臺?”古斯塔夫跟着姐姐走在一條靜悄悄的甬道裏, 不由驚奇地瞪大了眼睛,“這也是Y先生的小秘密?”
“是啊, 神奇的Y先生,令人驚喜的魔法。”費瑞放慢腳步, 目光近乎虔誠地掃過兩側随腳步聲次第亮起的暖黃色壁燈,口裏說着“驚喜”, 眼裏卻顯出一種遠超本身年紀的深切懷念——這讓她想起巴黎歌劇院地宮的那條青石甬道兩側搖曳的昏黃燭光。它們當然并不完全相似, 甬道內側幽藍色的現代化金屬壁與巴黎歌劇院地宮甬道泛着潮氣的古老石壁甚至可以說是迥然相異,但這已足夠費瑞壓抑多年的思念再次漫上心間……當然,不是近在眼前的生父, 而是遙遠的另一個時空, 永眠于巴黎歌劇院地宮湖心小島上的戀人。
“費瑞, 小子爵,快一點, 戴耶小姐的詠嘆調已經開始了。”甬道盡頭,古斯塔夫果然隐約看到劇院後臺的白牆,不過沒看見Y先生, 只有剛剛同甘果博士、史魁曲一同報幕的弗蕾克小姐正含笑等在那裏。
其實,不必她說,到了這裏,姐弟倆已經能夠清楚地聽到前臺悠揚的樂聲,好在克裏斯汀還沒開始演唱,古斯塔夫連忙坐上琴凳,弗蕾克小姐輕輕轉動一處機關,男孩就随他面前那架墨色的鋼琴一同緩緩轉到前臺,悄無聲息地藏進右側的陰影裏。
“費瑞,現在還來得及……你真的不去?”高高瘦瘦的甘果放下手臂,有些惋惜地看着已經打算原路返回的小姑娘。
“真的不去。”費瑞目光柔和地回望了因為古斯塔夫通過正緩緩落下的小型簾幕一眼,毫不猶豫地回答。
“也許,我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沒走兩步,小姑娘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忽然再次回頭,沖幻影樂園的三位金牌指引俏皮一笑,也不必要人指引,腳步輕快地向另一條甬道走去。
前臺,克莉絲汀身穿華麗的藍絲/絨禮裙,魅影遣人送去的同色項鏈覆在她脖頸與鎖骨之間的雪白肌膚上閃閃發光;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上臺前瞥見的幽藍底色的弧形幕布已經就位,此刻就在自己背後層層垂下,猶如開屏的雀羽……
這真是多年未有的體驗,令這位昔日的歌劇紅伶在本能的興奮之外甚至感到隐隐的恐懼。但這恐懼并非來源于她耳邊缭繞的音樂,或是臺下在那動人的旋律中漸漸安靜的人群,反而源于即将從她口裏流淌出的詞句與旋律——通過這幾日同導師的對唱,克莉絲汀至少已經确定了一件事:一旦她開口詠唱這導師譜寫的旋律,她的靈魂就再也不由自己掌控了!
“誰知道愛情是什麽時候萌芽?誰知道是什麽讓愛開始?某天愛就在那裏,藏在你心底……”終于,伴着天使之音虔誠的吟唱,舞臺燈光由幽暗漸至明亮,而臺下的人群瞬間忘記了歌劇紅伶在臺上過分冗長的沉默帶來的焦躁,集體陷入一種似醉非醉的奇妙境界之中。
“誰知道愛情是什麽時候枯萎?誰知道是什麽讓愛凋零?原來愛還在那裏,藏在我心底……”屬于夏尼家的包廂不知什麽時候打開了窗戶,而包廂裏真正醉倒的人正跟着旋律輕輕吟唱——孩子們離開的時候勞爾的确睡着了,但當大廳裏的聽衆們漸漸不複喧嚣時,他就已醒轉。而現在,他獨自呆坐在空無一人的包廂裏,妻子柔情的歌聲漫過窗棂,卻使他心中冰涼一片。
“誰知道思念是什麽時候萌芽?誰知道是誰占據你的思念?屬于你的愛在哪裏,是否早已追随你……”另一邊,靠近樂池的觀衆席上,費瑞輕柔的戲谑也夾雜在巨大的樂器奏鳴聲中鑽進魅影耳裏,成功讓這幻影樂園的主人禁不住神色一僵——他應當欣喜若狂,應當滿懷感激地期待自己即将獲得的報償,可某種突兀的不安在他心底沉積,居然漸漸蓋過了他慶祝的心情。
天使之音在舞臺上高歌你的旋律,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場景?你把這花朵澆灌得如此嬌豔,令其餘所有都黯然失色,不正是期待她在你的國度裏盛放?
是啊,你把她澆灌得如此嬌豔,其餘所有都黯然失色,在她之後……
在克莉絲汀之後,就只有一個梅格而已。魅影想起梅格為今晚的開幕式精心籌備的新舞碼。他原本承諾她将是開幕式的絕對主角,如果沒有克莉絲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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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已預料到克莉絲汀的表演必将令她重拾榮光,魅影聽着心愛的天使之音美妙的聲音,卻發現自己正不由自主把更多的念頭分給梅格,那個他曾不屑注目的“性感女孩”。
他為自己的天使之音譜曲,卻從不關心梅格的新舞碼。但即使他漠不關心,也知道梅格“性感女孩”的名聲,更知道她的新舞碼必定會充分迎合紐約審美,為他的幻影樂園新建的雜耍劇院的收入着想……
《戲水美人》,這新舞碼的名字天然就給人以旖旎的暗示……
“愛溜進你的思緒,滲入你的靈魂,出其不意占據你的身體,然後徹底支配你……”魅影心裏忽然生出某種危險的情緒,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放任思緒脫缰——他強迫自己專心傾聽克莉絲汀的歌唱,總算欣慰地發現她的歌聲愈見激昂……他知道,她的靈魂終于将要掙脫塵世的一切藩籬與榮光,追随自己去往音樂的國度——直到那天使重新聽見世俗的聲音。
那是天使緘口的間隙,燈光出乎意料地打到了舞臺右側,然後悅耳的鋼琴聲從那個角落裏響起,分明是與克莉絲汀的詠嘆調相似的旋律,卻如夏夜般明淨而充滿生機,瞬間打破了克莉絲汀營造出的寂靜幻夢,卻又如此自然地與之融合。
“看,這是古斯塔夫為母親準備的驚喜!”這好像是小費瑞的聲音。
魅影還聽到四周被驚醒的觀衆們或克制或誇張的贊嘆,他忽然一把将女兒撈進懷裏,面具後的喜色徹底消失了。
“愛永無止境,愛會持續,愛會繼續鮮活,當你死去之後……”昔日紅伶愛憐地注視着因為高度不足需要跪坐在琴凳上的兒子,她的歌聲比魅影聽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柔和,卻也比任何一次都更加鮮活——就像最初,在祈禱室裏打動他的,那未經雕琢的天使之音。只是這一次,那天使似乎已不再需要鬼魅借出羽翼,而自行投入了上帝在人間的聖堂。
前半段是虛幻唯美的夢境,後半段卻是鮮活的世俗風光,這樣看來,當初他為了不讓克莉絲汀嗓音勞累而稍稍背離整體結構,在尾聲的高潮來臨之前特意加長的間奏,似乎也不再是瑕疵,反而成了轉折的點睛——突入其來的痛苦都不能掩蓋旋律上的失誤得以修正的歡欣。
好吧,也許那天使之音注定只是你的缪斯。魅影苦笑起來。
“誰叫你之前那樣吓唬她。”費瑞溫順地待在爸爸懷裏,直到這時候才暗含戲谑地調侃;她頓了頓,坦坦蕩蕩對上爸爸震驚的眼神,“您不會以為我對父母當年的事情漠不關心吧?”
魅影緩慢地輕撫費瑞柔軟的發頂,說不出自己現在是怎樣的心情——如果沒有古斯塔夫奏樂前後克莉絲汀的演唱做對比,他或許還不能發現:克莉絲汀雖然決定追随他,贊頌他們的愛情,但她決追随的是一個鬼魅,所贊頌與回應的也是鬼魅的深情——她自始至終都把他當做地獄中的鬼魅,而不是埃裏克,一個渴望愛與溫情的凡人。
魅影,不,埃裏克到現在才發現,克莉絲汀對自己的回應暗含某種飛蛾撲火般的癡狂,就像天使決定墜入地獄,她只知道自己願意舍棄一切做那鬼魅的情人,卻不肯相信鬼魅也能夠與自己同享光明,或者回以世俗許可的愛情。
如此高尚,卻又如此可笑!一位不相信你能夠沐浴光明的天使,縱然如何聖潔,如何深情,又怎能拯救你逃離黑暗的牢籠?
想到這裏,埃裏克幾乎要可憐從前的自己了。但他并不為自己感到可悲,正相反,有種奇異的輕松感漫上心底。也許他知道是為什麽。因為他不再肖想那神女——只是對他而言不可近的神女,于是終于脫出那以愛為名的囚籠,得以在音樂朝聖的路途上輕裝前行。
費瑞敏銳地發現了爸爸的轉變,她仍然待在埃裏克懷裏,并大着膽子發問:“爸爸覺得母親現在在想什麽?巴黎歌劇院的十年幻夢還是青梅竹馬的美妙時光?”
“那同我有什麽關系。”埃裏克猶豫了一下,原本以為永遠都不可能說出口的這句話就這麽輕易地被自己說了出來,他瞥見費瑞臉上狡黠的笑容,毫無威懾力地輕哼一聲,從容不迫地收緊了懷抱,“倒是你,怎麽不去伴奏?別告訴我你其實有怯場的毛病?”
“只是不想出風頭而已……好吧,其實是四手聯彈不能即興發揮,我覺得沒什麽意思……你信嗎?”費瑞毫無誠意地找着借口,用頭頂主動去蹭爸爸的手掌。埃裏克輕輕摁住像小動物一樣拼命撒嬌的費瑞,笑而不語:他當然不信——別以為他忘了姐弟倆初次在他面前演奏同一架鋼琴時那些靈動的音符和天/衣無縫的默契;但只要知道懷裏這個小家夥更願意同自己親近就行了。
埃裏克很早就隐隐感到費瑞同夏尼家微妙的疏離,這曾經讓他感到憤怒與痛惜,甚至一度讓他把這當做克莉絲汀徹底的拒絕而失意遠走。但有時候,比如現在,他又忍不住感激際遇的神奇。
而事實上,對費瑞來說,不為克莉絲汀伴奏,不只是因為她同夏尼家的淡淡疏離,還因為她每每涉及音樂時過于鮮明的魅影特色——她敢保證,如果自己也上臺與弟弟合奏,除了克莉絲汀加深對魅影式音樂幻夢的沉醉沒有第二個可能。
說起來,她雖然希望爸爸放下克莉絲汀,卻也沒有強求,甚至沒怎麽幹涉,卻陰差陽錯得到了最好的結果,有時候你也不得不承認命運的神奇。
作者有話要說: 唔,終于解決桶子的白月光了,多不容易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