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無可替代(下)
為我歌唱?真是美妙的錯覺,難怪容易讓人沉迷。走過昏黃燭光綿延的青石甬道, 艾琳忍不住在心底自嘲嘆息。但不知從哪一段路開始, 大大小小的鈴铛串兒錯落有致地垂挂在頭頂——與她從前探訪這條燭光甬道時保留在腦海的設想不謀而合;就連略顯潮濕的頂壁也如她所期盼那樣星羅棋布點綴着風格抽象的畫作。
“在睡夢中你對我歌唱,在夢中你來到我身旁。你的聲音呼喚着我, 呼喚着我的名字……”但最先被攻破防線的仍是克莉絲汀。這棕發美人兒癡癡地注視着前方緩步而行的人影,耳邊回繞的歌聲依舊滿溢着致命的誘惑力, 卻比平常聽聞的更為寬厚溫存。恍惚間, 克莉絲汀仿佛再度被拖回往昔,那地獄天使還不曾對她露出獠牙的時光。
“多希望再回到夢中, 永不破滅天使純白的幻象,可魔鬼的獠牙已逼近, 我再不能做回無知的羔羊!”唱到這裏,棕發美人兒憔悴的面孔再度浸透晶瑩的淚雨, 任誰都能從這高歌中瞧見她心上那道滲血的傷痕——被幽靈的謊言撕裂, 在流浪兒的謊言引誘下逐步腐爛,直到此刻才掙脫恐懼的麻痹,爆發出砭骨的疼痛來。
也許導師的确在為你歌唱, 也許……你的确擁有他更多的寵愛?艾琳用缥缈的泛音作為兩人歌聲的過度, 她迅速收起自己虛僞的愧疚, 一顆不慣認輸的心又敏銳地開始蠢蠢欲動。螺旋下降的甬道不知第幾個拱門下,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馬無聊地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艾琳認出那是劇院的馬術班主最得意的表演用馬——也不知道那時常滿身酒氣的壯年男人什麽時候才會發現他的愛馬已經失蹤。
“看來你的天使實在體貼。”艾琳揶揄地瞧了埃裏克一眼,搶在克莉絲汀開口前對她笑道,“上馬吧, 我的公主,辜負紳士的善意可不是有禮的淑女所為。”
如果抛棄禮節就可以擺脫這可怕的夢魇,我情願馬上成為最無禮的潑婦!克莉絲汀在心底苦澀地嘆息,沒有拒絕艾琳的好意。這不奇怪,畢竟艾琳此前幾次及時救她脫離機關的戕害,足以證明她比憔悴的棕發美人兒更加适應這險惡的旅途。至于個中緣由,克莉絲汀本能地拒絕思考。
棕發美人順從地被推上了馬背,幽靈停住腳步,森白假面後的眉頭微皺,卻一言不發,似是默許了艾琳的舉動。事實上,雖然為戀人精心準備的馬匹被克莉絲汀占用令埃裏克略微不悅,但相比之下,他更介意艾琳反常的緘默——以埃裏克對艾琳的了解,沒有蘊藏心跡的唱詞,沒有傳達情感、獨立的曲調,艾琳此刻近乎敷衍的哼唱就等于緘默,在兩個熱愛音樂的靈魂相互凝視之時。
“請再次與我對唱,重現這奇異的二重唱,我如此熱切地期盼着你,難道你竟忍心将我背離?你為何不置一語,在這初見的神聖時刻?你何時才允許你的良師,入駐心靈最深之處?”埃裏克牽着黑馬姿态威嚴地繼續前行,藏于森白假面後的眼眸卻隔着缰繩定定地凝望着走在黑馬另一側的艾琳,淺色的眼瞳柔情滿溢中竟帶出一絲忐忑。
艾琳也認真地回視着他,淺粉色的唇瓣迅速綻開一抹燦爛的微笑。不過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應和,就發現青石甬道已經走到盡頭——眼前便是令她無數次駐足的鉛灰色暗河。不過這次,不必她費心,早有一葉漆黑的小舟停在腳邊,船上裝飾着三盞黑骨白底的方燈,一盞在船尾,兩盞相對垂在船頭,弧形的燈杆巧妙的拼接出代表厄運的羊角形狀。
艾琳一點兒也不喜歡河水的顏色,但她對迂回遠去的暗河盡頭很有興趣。綠眼睛的小姑娘忽然想起自己某一次駐足甬道盡頭時暗自許下的誓言。
那時候她想,她如果要進入那神秘的地下國度,要麽是作為被認可的學生,得到主人誠摯的邀請;要麽是作為實力相當甚至略勝一籌的對手,沖破所有關隘,高傲地等待那暗夜君王前來奉上降書。當然,如果可能,艾琳更希望自己是以女主人的身份光臨那裏。
在埃裏克主動向她伸手之前,艾琳幾乎要放棄圖謀第三種可能了。就連第二種可能,考慮到她的年紀和“偷師”進度,也還遙遙無期。但是第一種,這艾琳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抱期望的可能,實現的機會似乎突然就近在眼前了?
埃裏克拿過早已準備好的細長竹竿站上船尾,接着彎腰解開腳邊的繩索,漆黑的小舟便在薄霧彌漫的河道中緩緩行駛起來,三盞方燈在霧裏為小船鍍上了一層朦胧的光暈,與河道兩側漸漸稀疏的手臂狀燭臺相映成趣。他覺得那雙湖綠色的眼眸驟然明亮起來的模樣真是美極了,尤其是當它的主人迫不及待地追随自己踏上小舟之時。
“所有知你面貌之人,都吓得倒退一步,我是你可悲的傀儡……”對于幽靈歌聲指向的變化,克莉絲汀并非毫無所覺;但……是我招惹了幽靈,說什麽也不能讓艾琳代為承受災厄!克莉絲汀于是再次搶先開口——除了不置一語有些奇怪之外,幽靈的唱詞可以用來形容艾琳,但克莉絲汀也完全符合;而她作為同樣被幽靈悉心教導的學生,縱然不及艾琳,與導師的歌聲卻也分外契合。
“我不會再操控你的人生……”連克莉絲汀都能想到的可能,艾琳沒法裝作一無所知。但在被這一盆涼水澆透前,她聽到導師沉靜有力的回答;“我的精神與我的靈魂,會有另一人緊密結合,倘若她允許她的良師,入駐心靈最深之處……”
漆黑的小舟拐過幾道彎,行船的河道終于漸漸寬廣起來。克莉絲汀雙手抓緊船舷,盡力不去注目暗河兩側高大的石壁上陰森古拙的人面浮雕,狹窄且晃動不休的船體卻仍令她感到一陣眩暈——這就是原本只供雙人乘坐的小船強行承載三個人的壞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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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倒是很快适應了這與種種機關陷阱相比,并不如何惡劣的狀況,但過分短小的船身限制了她與克莉絲汀并排而坐的可能,以至于她此刻想像平常那樣給棕發美人兒一個安慰的擁抱都有些麻煩。但導師也對此無動于衷?綠眼睛的小姑娘某種不可言說的心思終于徹底活泛起來。下一刻,克莉絲汀聽見她夢呓般低沉的回答:“毫無疑問,您将永存我心!”
“艾琳!”棕發美人兒痛苦地嗚咽了一聲。艾琳歌聲中如夢似幻的愉悅在她看來是如此熟悉——從前被魔鬼蠱惑時,眼底常含的,不正是這虛幻的愉悅!船身還在搖晃不休,克莉絲汀不敢随意側身,卻能想象出那森白假面後譏诮的笑意。那慣于用聲音玩弄人心的魔鬼,當她終于鼓起勇氣決心直面他的百般催逼時,他卻将目标轉向她最親密的姐妹,也是最後的慰藉艾琳?
這地獄的來客果真如此嚴酷?竟不肯留我一線生機!克莉絲汀在心中絕望地咒罵着命運。她知道自己從來意志薄弱,能撐到這裏已經是莫大的奇跡。但一路激勵她創下這奇跡的基石就将淪陷了……棕發美人兒在對再度被拖入那夢魇的恐懼與拯救艾琳靈魂的急迫中掙紮片刻,終于決心拿起自己此時此刻最有力,也是唯一的武器。
就像對付美女,最有利的武器必然是另一個美女;而對付歌聲,最有力的武器也只能是另一種歌聲。克莉絲汀開口的瞬間就已經不再思考自己與那魔鬼博弈的勝率,不僅繁瑣的歌詞也被完全摒棄,就連旋律也質樸無華到只對尋常時候練聲的音節稍作改編——傳入艾琳耳中的就只剩下一個空靈的長音,與克莉絲汀被那長音所升華的情感。
就連艾琳一時也不由為這激烈飽滿的情感所震懾。但随之而來便是淡淡的羞惱與不悅。她承認自己與導師合謀欺瞞克莉絲汀做得并不地道,但她說什麽也不願意與導師初次會晤就被克莉絲汀搶去風頭。當然,從前導師對克莉絲汀授課時她是不被允許開口的,不過現在?綠眼睛的小姑娘覺得是時候叫導師認清他曾獨寵良久的好學生與她這壞學生的差距了。
一種更為高遠活潑的歌聲輕松追上了克莉絲汀的旋律,甚至短短一個小節過去就霸道地反客為主——而那棕發美人兒第一時間束手就擒。她向來知道艾琳的歌聲動聽,卻從不知道這才是小姐妹毫無矯飾的聲音——不同于夜裏哄她入睡時的溫柔沉靜,此刻這聲音是如此輝煌壯麗,卻又如此輕盈靈巧,眨眼間就引領着她一同攀上了從前可望而不可及的頂峰。
或許,只是她的頂峰。克莉絲汀拼命壓榨出肺裏的最後一絲空氣,天賦的歌喉盡可能地高速震顫。但在她一陣重過一陣的眩暈感中,另一道旋律依舊無情地絕塵而去。
這時候小舟恰好行至一片寬闊的湖面,湖水依舊是壓抑的鉛灰色,橫亘在小船前方的黑色幕布卻随那不斷攀升的音節收起。接着,幕布後網格狀的門戶也緩緩升起,一個燭光環繞的唯美天地終于突破濃墨的阻隔,徹底展現在兩人眼前。
沒錯,只有兩人而已。小舟靠岸的瞬間,艾琳及時扶住克莉絲汀軟倒的身軀,在這段華彩真正的頂峰落下尾音,然後對剛剛上岸丢掉披風的幽靈氣定神閑地微笑:“真遺憾,您的熱情款待恐怕只能給我一位客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計劃出了點小意外,無可替代還有一章才完……不過,本蠢發現撒糖果然比撒刀子寫着暢快23333,我果然是個善良的作者!